自始至终,卿泉一句话也没说,只木木地打开了手里的画轴。
这时我才发现,今日的画,比以往那许多张都要好看、夺目……倒也配得上他。
"花凝雪。"这是画中人的名字,是卿泉的师姐。
"师姐身患恶疾,不治身亡。我……只是想再见她一面。故此,才来这黄泉日日等待,也是来看你,我们亦是朋友啊!"
呸!没见过这般不要脸的,渣男!
"这画与她有几分相似?"阿华面无表情地问他。
“约么有七八分吧。"
"七八分便如此好看,若是真人,想必要更加好看,与我阿娘也不差许多。"
"阿华,你的眼睛有些像她。"
谁要像她!我有些鸣不平,但男女之事,解铃还须系铃人。
"你这画可否借我挂挂?"阿华居然口出此言,我大为奇怪,再也忍不住跑上前去,问她:"怎么?你还想挂上几天就能变好看了?"
"我日日瞧着,瞧得久了,说不定还真能有几分像她。"
噗!这什么乱七八糟的歪理?第一次听说,还有瞧画像能把自己变好看的!真是活久见。
"那你挂,你挂便是。"卿泉竟然同意了!
我去,这可是你心上人的画像呀!
"多谢。"阿华当真接了过来。"只是,我这心下,为何像压着一块大石?得了你的画,原本应该欢喜,却欢喜不起来。"
卿泉眼神飘忽不定,转了好久,才脱口道:"我忽然想起今日还有事,我明日再来吧!"说完,头也不回,径自去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回想着阿华的话,脑海之中,蓦然涌上了一句佛文,"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断情日那天,阿香来了孟婆庄。
"卿泉何时娶你啊?"
阿华一怔,"他不是冥府中人,如何娶我呀?"
"你若想,自然会有办法。"
"可卿泉,他喜欢的不是我。"
一言方罢,丝丝苦楚顺着她嘴角渗了出来,迫而察之,是种难以言说的心疼。
当日暮间,天空是如往的广袤深邃,浮云悠悠,彩霞漫天。
"卿泉,你说我这曼珠沙华的叶子,如何都掉光了呢?"阿华将那破花递给他,"你看。"
"不知,可是肥水太勤之故?"
"哦。"阿华没再开口,默默地放了一盏孔明灯。
"冥府也放灯?"卿泉似乎有些惊奇。
"嗯。冥府有阴兵十万,鬼差也有百人之数,许多都在人间有一段思念,只是无法再见了。故此,每年断情日,都会许这些阴兵鬼差,将想念人的名字,写于这孔明灯之上,放出冥界,以寄思念之情。"
二人松了手,那灯御风而起,带着思念飘然远去,愈来愈小,直到了无痕迹。
卿泉又问:"这灯上,'伯言'是谁?"
阿华道:"这是阿香的灯,自然是她思念的人啦!"
那一晚,整个孟婆庄难得一见的和平。我和阿香第一次没有争吵,只是喝酒、玩笑。可她后来还是哭了,整个人埋在了桌子下面,是我不曾见过的可怜模样。
之前的江东郡主,有过如何的风光旖旎、缱绻缠绵,如今,又是为了哪个人荣华不再,痛哭流涕?
你问我,我又要去问谁呢?
第二日,卿泉没有出现。
第三日,亦不曾见到他的踪影。就像是突然人间蒸发了一样,杳无音讯。
第十三日,我发现一个人,只要尝过甜头,就再也吃不下苦。
阿华就是这般。
她问我,目光始终未离墙上那画。
"卿泉说,我的眼睛有些像她。"
可这是幸,还是不幸呢?
没有人能回答她。
第三十日,晚间。阿华换了身素净的白衣,抱着那株好不容易开了花的曼珠沙华,呆呆地坐在了门外,望眼欲穿。
我看不下去了,便端了碗孟婆汤与她。
"憨货!你这样子,难不成是想出黄泉寻他?"
"都三十日了,我的曼珠沙华都开花了,为何卿泉还不来?"
我无言以对,只好转移话头,目光留在手里的碗上。"虽说臭了些,但也是你自己熬的。来,喝了吧!"
她摇摇头,"我不喝。我怕我喝了,就不记得卿泉了。万一他来了,我不小心把他吃了,那就糟了。"
你忘了他才好呢!可我并没有将此话说出来,只道:"待冥王茶茶回来,我去同她讲,再叫那李尚娶了你!不好么?"
本来没了卿泉,我是不愿将李尚拱手相让的。但见她如此伤心,就先勉为其难地送给她。反正不管李尚娶谁,他都能常在孟婆庄走动。
想那厮虽然偶尔欠揍一些,但大事上不亏,还算个可以托付的人。
"你呀,跟李尚都在冥府当差,不老不死,门当户对……"阿华一点都不给我面子,置若罔闻。
我灵机一动,转了战术,"就算卿泉会回来。他会老、会死,你便寻不得他了……索性,你今日就喝了这汤,忘了他,一身轻松。如何?"
我再次将陶碗递过去,她看了看,眼睫忽地一眨,抖落了眼中星辰。"原是我喜欢了卿泉,看见他我便好开心,看不见他我便好难过。即便再也见不到他,我也舍不得忘了他。"
点点繁星从天直降,不经意间,跌入碗中,越聚越多,竟去了那恶臭之气,汤色也愈发清澈,莹莹可见底。
我惊呼,"阿华,你的汤成了!"
阿华喜极,抽了抽鼻子。"第三十日,我终于知道,第八味汤引,原是一个孟婆的伤心泪。"
她说完,我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耳畔又响起了阿娘的声音。
"一滴生泪,二钱老泪,三分苦泪,四杯悔泪,五寸相思泪,六盅病中泪,七尺别离泪,八味伤心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