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二百多年前,那时的我在孟婆庄还未住多久,话比较少,每日只做好阿娘交代我的活计。
除此之外,怕是就只有两件大事——吃与睡了。
有晚,黄泉静得出奇,无风无沙。站在庄前,向外打量,看不出三尺开外。
想那人间,白日升艳阳,入夜挂皎月。而黄泉,白日里只有漫漫黄沙,迷人双目,入夜伸手不见五指,黑得骇人。
我回了自己房中,坐在床上偷看从野鬼那里哄来的戏折子,津津有味,足足看了两个钟头。这时候一长,我眼睛就开始发酸,便伸手揉了一揉,合上了折子。
我记得清清楚楚,便是在这时,那个声音飘了进来。
"莎莎……"
是一个中气充沛的男人声音。
"谁?"
我很是惊慌,本能拿起桌边的匕首。那是我为了防身,从厨房里偷来的一把。
"你不要怕。"他安慰我,声音竟隐隐有些温暖。
"你究竟是谁?"
那人并未开言,四下里又恢复静寂,那种让人窒息的安静,带来了更多的恐惧。
"唉……"须臾,那声音才再次响起,"我是你爹爹呀,莎莎。"
"爹爹?"我一怔。因为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
不知为何,在孟婆庄里听到这个陌生的声音,我并没有一开始想象中的那般害怕。反而,有些莫名的安心,本能的告诉自己,这个人,可以依赖。
应该是,我太渴望一道光吧!一道叫作父母,可以永远依靠的光。
"都怪如今的孟婆氏,咳……也就是你的那个'阿娘'……她是个面若桃李,心却如蛇蝎狠毒的女人。"说到这儿,他声音明显发抖,似是含着极深的怒意。
我对阿娘的印象,一直以来都不怎么好。因此,轻而易举地信了那人之言。
"莎莎……你想知道,你的身世,究竟如何吗?"
听到此处,我不由自主地紧抿着嘴,死死握住手里的匕首,犟着忍了许久,终于还是没忍住,泪水就如同决堤一般,从眼里冲了下来。自己长久以来筑成的坚强面具,经此一役,溃不成军。
我嚎啕大哭,"……不就是生下来没多久就被扔在黄泉晾着吗?不就是被捡到时没了人形吗……"我哭着,还待再说,却忽然顿住,话头已被他劫走。
"唉……傻丫头……"
我感觉自己的后脑勺被人摸了一下,一时忘记了哭,赶忙回头去看,却什么也没瞧见。
"孟婆氏骗了你。她想把你变成一个复仇的工具,好让你亲手结果了你的亲生父亲!"
"那年,朝堂动荡,人间大乱,为反昏庸朝堂,有胆识的百姓纷纷揭竿起义。你父亲我,出生在一个武林世家,恰好赶上了几次反叛,也是在那时,天官降厄,我认识了那女——孟婆氏。"
我听得如堕雾里,难分真伪,却仍想起要问道:"阿……孟婆氏原也是人么?"
"当然,天下万物,始于女娲。人者,往上,为神为仙;向下,成魔成鬼。伊始,不论仙魔道佛,皆为人类。你说,孟婆氏,是不是人?"
"不是。"我顺着答道。当时并没有觉得,这样回答有没有歧义。
"嗯?"
我听他语气,才反应过来,赶紧补上了一句。"是。"
"嗯。"片刻静默,声音又至,"当时,我奉你爷爷之命,要去京城,跟一个暗线汇合,交换情报。去的时候,一切如常,可来时,一切却乱了套。唉……说来也是怪我耽于美色,中了孟婆氏的道。她跟着我回了门派,我们一起相处了数月,但我心中一直敬她,从未有半分逾矩。直到我渐渐发现此人行事果决,心狠手辣,不是我辈为人。思来想去,觉得既不曾有过夫妻之实,又未有过夫妻之名,好聚好散,最好不过。"
"于是您去找她说了要分别一事?她一定不愿意。"我对阿娘的脾性还是有所了解的。
"对……"那人应了一声,自始至终,不曾露面。我渐渐有所怀疑,试探着问他,"爹爹,我可以见见你么?"
"孩子,我何尝不想与你相见,只是肉身已毁。如今的我,不过是一团魂魄罢了。"
"可你刚才还摸我头了来着?"
可这句话,我没说出来,继续听他往下讲。
"我与她说清后,她仍是不肯走,缠夹不清。我一气之下,搬了出去,远走高飞。她当时武功还不如何精进,哪怕我离开了门派,她也没本事伤我家人。因此,我有恃无恐,过了五六年的逍遥日子,便渐渐将此事忘了。"
"后面一定又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我忖道。
他轻轻吁了口气,似乎猜透了我的想法。
"到后来,我在念思山与你娘亲相遇。我二人志趣相投,自此伊始,连袂行走江湖。没过几年,我回了门派,与父母商量好后,约媒人去向你娘提亲。本来还算顺风顺水,但到了成亲一日,大祸当头,孟婆氏不知从哪儿学成了一身高强武艺,打伤了父亲及众多同门师兄弟。到与我对打之时,她好歹念了几分旧情,没下死手,却想杀掉你的娘亲。我技不如人,眼看着将要遭此大祸,万念俱灰之时,突然,院里来了一个绝世高人。"
"绝世高人?"
"对。那人武功甚高,三招两式便拿下了孟婆氏。孟婆氏自然不服,那高人似乎也不愿伤她性命,便与她约法三章。其余两条我记不清了,但大抵是些不违天道、侠义之事。只那一条我记得很牢,便是叫孟婆氏十年之内不许找我寻仇。虽然当年孟婆氏明显不情不愿,但她与我一般,技不如人,都没有更好的可以选择,便答应了那人的要求。"
"那她当真十年都没来寻仇么?"我认识的阿娘若是有仇不报,那一定快要憋死了。
"当真,她倒还算言而有信。这十年里,我与你娘苦练剑术,朝乾夕惕,到后来,自认有所小成,这心中戒备之心也就渐渐消了。到了第十年,日子临近,我二人同一些还留在门中的师哥师弟,从头到尾,又将我门剑法操练一遍,心中更觉踏实。再待几日,到了约定的日子,你娘生下你后,也已出了月子。本以为稳操胜券,可天意岂能遂人愿?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你娘……你娘也因此丧了命!"
我虽还处于半信半疑的程度,听到此处,还是不自主地热泪盈眶。
那人声音抖动更甚,显然其中蕴着很大苦楚,一听便知。
"这一役过后,你娘被杀,你被抢走,我派几乎灭门。当时我也身受重伤,但为了把你夺回,一路跟着她,直到了这八百里黄泉。我那时才知道,原来她已堕为鬼,成为了黄泉的孟婆。我一区区凡人如何斗得过?最后,竟一时不察,被她用'轧鬼刀'斩了肉身,只留下了一团孤魂……"
他正说到此处,蓦然,阴风扑面,屋中失了烛火,登时四下里一片漆黑。我很是害怕,下意识喊了一下,却被人制止。
"你往床边看。"
我闻言睁开眼,头转向窗边,隐隐看到了两点亮光,很是澄澈。
"过来。"
虽然我依稀猜到了那是人的眼睛,但真听到那里有人声传来时,还是不自禁地吓了一跳。
过了好久,刷的一下,房中烛光又起。
我借着那光,终于看清了他的眼睛。准确来说,他整个人几乎变得透明,仅有这一双眼睛还能看出点人的样子,尤其是那个眼神,我想我应该一辈子都不会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