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患难。

天昏地茫。

　　魏无羡就这样抱着几乎力气全失的温襄，一步一步，艰之又艰地行于血色之中。在万魂萦绕不去的乱葬岗里，他们是这片天地间仅存的活人。

　　所幸他袖间还配着招魂铃，阴怨之物不得近身，倒也为他们换取了残喘之机。然而这片天地对于温襄来说，终究不是养伤之所，受阴怨气息纠缠，她身上的伤仍在缓慢恶化。期间魏无羡不知因失去力气跌倒过多少次，换得一身狼狈的伤，而她亦不能幸免。终有一日，他们走出了遮天蔽日的血腥气息，寻到了一处破败不堪的山洞。

　　魏无羡将她安置在一处较为干净的巨石边。

　　彼时温襄已不能开口言语，身上一片血渍，伤口不堪入目。她时时陷入昏迷，魏无羡将她放下时，见她面色苍白、双目紧合，心中不免担忧，强忍浑身的痛意守着她。

　　这些天来二人不吃不喝，又都身负重伤。魏无羡一直凭着信念支撑到现在，坐下后，身心俱疲，不觉间昏了过去。

　　醒时不知白天黑夜，空气里只漫着一阵凉意，激得他清醒了几分。然而温襄还在昏迷，魏无羡小心翼翼地靠近她，望着她沾满血渍的面颊，一时间千言万语竟不知该从何说起。他从没想到，自己竟会以这样的方式同温襄再逢。

　　他失了金丹，而她亦如半死之人。

　　她同温若寒，显然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魏无羡倚靠着巨石，恍惚间想起原先他们在云深不知处的日子，少女红衣翩跹，比之桃花更加灼灼耀眼。又想起她曾与自己夜谈，说岐山温氏，说蓬莱段氏，说天下至宝招魂铃。她的十数年，伴随着血与火。

　　蓬莱段氏。

　　他轻轻念着这四个字，忽而在一个瞬间，窥见了少女恣肆面具下冰冷的人生。

　　温襄始终昏迷不醒，魏无羡只得放下她独自一人外出寻找可以充饥的东西。可乱葬岗本就是死人的坟墓，又哪里会有活人的吃食，前几天里魏无羡疲于身体，只得就近取些满含腥味的露水续命，后来勉强能找到些可供充饥的野果野菜。

　　这些生长在乱葬岗的东西，都带着一种让人难以下咽的腥味。

　　可是唯有这样的东西，能让他们在暗无天日的乱葬岗活下来。温襄的身体江河日下，魏无羡猜测大抵是原先他们历经屠戮玄武一役时她就已阴气入体，如今待在乱葬岗这样的环境里，身体自然是日复一日的差。他心知招魂铃负有奇效，便将之系在温襄身上，免她阴气侵袭之苦。

　　亏得有招魂铃护体，她仿佛显出了些许生机，脸色也不再如此苍白。魏无羡早已记不清他们在乱葬岗里度过了多少个暗无天日的日夜，温襄苏醒的那一日，石洞外大雨滂沱，他守着这一小方安宁，目光遥遥，落在虚空处。

　　温襄体内阴气逾积逾重，如今又落得一身伤，自然只能靠着招魂铃慢慢调息。只可惜魏无羡纵然有心为她护法，金丹不再，他也毫无办法。

　　温襄向来敏锐，苏醒不过几日，便发现他的犹疑与落魄。她身体恢复得并不好，有时只是静静坐着看某一处虚空，也懒得动一下。那日二人并肩而坐，温襄终于问他：“是温氏对仙门百家出手了吗？”

　　昏暗的光落在少女身上。她的面颊被廓出极清晰的轮廓，垂下眉睫时少了往日的凛冽，正如悲天悯人的神女一般。魏无羡望着她，忽地一怔，觉出几分莫名的怅然来：“温三妹妹，我……”

　　知晓二人境遇的那刻起，温襄便对岐山温氏的动作有所预料。温若寒对无上力量的追求太过疯狂，在他眼中，仙门百家不过是随时都能吞入腹内的盘中餐罢了。他选择对仙门百家出手，不足为奇。

　　而魏无羡作为云梦江氏的大弟子，却沦落至乱葬岗，想来云梦也是温若寒这回的目标之一。

　　有时候她不知该对此说些什么。她的心从未有一刻真正归属过岐山温氏，可身上却流淌着温若寒的一半血液，这二分之一的血液仿佛罪证般，她存在一日，便不会消去。

　　倒也能称得上是一种悲哀。

　　温襄眼睫轻轻颤动，回望魏无羡时，少年的名字便脱口而出。她的声音轻得如一片将要散去的烟：“魏无羡……对不起。”她道。

　　对于她这一声对不起，二人都明镜一般清楚。岐山温氏彻底毁了莲花坞是谁都没办法辩白的事实，也许温襄对此并不知情，可她终究出身这个世家，身上流着一半温氏的血。魏无羡难得说不出什么宽慰的话，某一瞬间，他多想伸手牵住她，可最终也只有一句轻飘飘的话：“……别为岐山温氏犯下的罪行而道歉。”

　　毕竟她也是这些罪行中的一名受难人。

　　口中盘桓的称呼被吞下，魏无羡讷讷半晌，又是一阵无言。他根本不知晓自己同温襄之间何时有过这样的沉默，它本是潜伏于暗处的，如今却坦坦荡荡地在他们中间划开了一道鸿沟。

　　良久，她终于在昏暗不已的光线中向后倚靠，任凭巨石的冷意透过衣裳传递而来。近乎漆黑的石洞里唯有她的叹息一时烟逸：“魏无羡，我们逃出去吧。”

　　她道：“逃出这里，让他们付出代价。”

　　这一次，魏无羡不再犹豫，轻轻地握住了她泛凉的手，十指渐渐相扣，由此而生的暖意便也随之交融：“我们一定会逃出去的。”

　　温襄并不抗拒他的动作，在良久的沉默后，轻声说：“魏无羡，其实我的佩剑有名字。”这句话让他不由自主地转过头，望向身旁倚石而栖的少女：“……你们家的佩剑赐名，不是有个规矩吗？”

　　“是啊。”她没有否认：“只有找到心中大道时，段氏中人才会为自己的佩剑赐名。可是魏无羡，我已经找到自己要走的道路了。这条大道，就叫‘渡我’。”

　　渡我，渡我。

　　渡的又何止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