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里,阴气似足以隐天蔽日的浓云。
温若寒眯眼冷笑:“果然是翅膀硬了,还敢对本座出手!”他引动法诀,衣袍被阵阵阴风卷得肆意翻飞,猎猎作响。
温襄在抬手间便让阴气化作乌黑的利刃,凛凛地刺向温若寒。她在小辈中已是旁人无法望其项背的翘楚,但正面对上温若寒这样的人物,终究是有些力不从心,因此温襄不敢有丝毫大意,手中霜白长剑亦是凛然出鞘。
温若寒的身形模糊在阴气中,温襄曲指扫出道道黑芒,却屡次被避开。她干脆便来了个声东击西,阴气同长剑一并击出,温若寒避开阴气,却对她刺来的长剑避无可避。
待长剑刺入对方衣料间,温襄瞳孔微缩,阴气自背后猛然席卷而出,然而一柄利刃却同时刺穿了她右肩。离心脏已然不远。
她飞身退开,唇角鲜血溢出。
回眸时,她发现温若寒亦为阴气所伤,但伤势却远不如她这么重。温襄近日本就有旧伤未愈,眼下受伤,让她越发难捱。但是戏必须演完。倘若温若寒知晓她方才露出来的这枚招魂铃是假,再结合她此次的暮溪山之行——
温襄咬咬牙,更纯粹浓郁的阴气陡然席卷而出。
然而在伤势未愈时如此大规模控制阴气,于温襄而言难度太大。她咬着牙,只觉眼前幻影重重。温若寒却因此越发相信她手上的这枚铃铛是真,阴煞之气同样也在他的法诀中被牵引而出。
只是比起以招魂铃引动的阴气,却是逊色一筹。
他冷冷道:“你果然早就能控制招魂铃!”
温襄亦冷笑以对。
以阴气为辅,她最终在温若寒手上走过了近百招,这还是因着温若寒顾忌招魂铃,才对她手下留情。否则如她的状态,很难撑这么久。
扫退迎面而来的阴气,温襄再难以支撑,一口鲜血从口中喷薄而出。她心知即便眼下再退一步,温若寒也不可能平白让自己这么挑衅了去,何况以她的性子,又岂是肯轻易俯首的人。因而最后道道阴气自温若寒那厢扫过来时,温襄一动不动,猎猎红衣霎时被墨色席卷淹没。
痛意也仿佛要撕裂五脏六腑般,瞬间蔓延四肢百骸。
再度醒来时,不知今夕何夕。只见窗外月光朗朗。
寒意伴着痛楚,让温襄在夜深乍醒时冷汗涔涔。她目光尚且混沌,打量许久方才发觉这是在孤树无芳。看来温若寒是将她押回住处囚禁了,沉吟片刻,温襄忍着绵绵痛意摸索,招魂铃已然不见,想来也是被温若寒取走了。
她干脆倚着殿门坐起来。
温氏子弟见她这位三小姐身负重伤又失了温若寒的心,不免落井下石,竟只将她丢在孤树无芳的殿门处。温襄合目,只觉无比讽刺,如今想来孤树无芳这名字取得倒也不错,她本就是一棵孤树、一片无根之萍,从诞生伊始,岐山温氏便不会是她的安身之所。
可笑的是,连她的母亲也只将她视作为蓬莱复仇的工具,纵然习有一身蓬莱段氏绝学又如何,她生不在蓬莱而生,十数年游历探访这世间闻名的海上仙洲,亦毫无线索。这片她为之而生的故土,她知晓它曾经的繁荣,知晓它如今的败落,却从来只闻其声,不见其实。
温襄一时只觉倦怠席卷,可身上痛楚与心中悲怆交织缠绵,搅得她不得安宁。至东方既白,她不由有些困顿,强行移动身子,殿门便被猝然撞开。
“哈。瞧瞧我们温三小姐如今这幅样子,倒是比往日愈发傲骨铮铮了啊。”温晁见温襄纵然红衣猎猎,也掩不住血迹斑斑,连平日的如墨青丝都纷纷凌乱地散落下来,衬得她狼狈不堪,不由心头大快,张嘴便讥讽道。
因着满身伤痕,她动作便比平日迟钝不少。好半晌才回过头去,面具脱落以后,她仪容尽现,那对鸦黑的美目中疏冷至极,眉间凛冽不减,风致比之从前更甚。同温若寒彻底撕破脸皮后,温襄也不再有什么顾忌,自然不会对温晁客气:“暌违许久,温二公子这张嘴也不比从前差。我这人向来记仇,若是不能当场报应回去,你可要小心我来日百倍讨取。”
她似笑非笑,衬着如今的模样,仿佛红衣厉鬼一般叫人不寒而栗。
温晁见她一如既往,神色间仿佛将他视如尘埃,不由恼羞成怒:“放肆!你以为你还是那个能在岐山横着走的温三小姐吗,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
温襄稍稍扬首,眉目间浮出讥嘲之色。这于温晁自然是极刺眼的,温襄虽不受温若寒宠爱,但天赋异禀,早早便是小辈中的翘楚,他心中到底不太平衡。此时她面露讥嘲,温晁一时怒极攻心:“来人,把她给我拖出去!”
有温氏弟子道:“二公子,仙督大人吩咐过要将三小姐收押于此处。”
“敢拿父亲来压我?”温晁眉间浮出厉色,手中长剑直指说话的人:“你找死!”
那人神情惶恐,立即跪下来:“二公子!仙督之命不可违抗!”
“放肆!”温晁犹不解怒,亲自动手要将温襄拽起来。温襄神色不惊,手上运了些力,但重伤后终究不能抵过他。何况她身体受阴气所侵,说是千疮百孔亦不为过,被温晁此举一激,生生呕出一口血来,血色近黑。
她眼前又是一阵发昏,抵抗的力度便软绵了下来。
温晁见她连反抗的力量也没了,冷笑更甚,半拖半拽拉她出了孤树无芳。天色朗朗,一片天光拂落,温襄红衣上的斑斑血渍近乎泛黑,越加刺眼起来。
她便也不再做无谓的抵抗。倘若温晁眼下便想要她的命,亦是轻而易举的。温襄心底太息一声,终是合上双目。隐约间,她又记起月余前同诸多仙门子弟在云深不知处嬉闹的时光,记起魏无羡嬉皮笑脸的模样。
记起她最后将招魂铃悉心托付。
正如她与魏无羡临别前的那一句珍重,重见不知何日。兴许奈何桥头到百年,她才会与这意气风发少年郎再逢。温襄只觉一片冷意如潮水般袭来,冻结了血液,冻结了心神。只在隐约间听见温晁恶语相向,声音逐渐模糊而去后,她再无所知。
时间茫茫如海如河,永不栖止。
温襄觉得自己仿佛被浸在冷水里,浑身都冷得发僵。又觉得自己如一片轻飘飘的羽毛,随风而去,无影无踪。这样的漫长难捱不知过去多久,她在恍惚间觉出半点暖意。
这暖意悠悠散开,驱走四肢百骸里头的痛觉和冰冷。于是她的生命又在某一个瞬间鲜活起来。
重新睁眼时,周围一片昏暗。血腥味浓得叫人作呕。
仿佛有谁紧紧抱着她,源源不断的暖意由此传递而来。温襄却觉得浑身力气尽失,动弹不得,她软绵无力地挣了几下,拥着她的人却仍昏昏沉沉,沉寂不言。她便也一时摸不清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她记忆里只余下温晁模糊的面貌,再多想便要头痛欲裂。
二人积怨已深,温晁对她下手自然不会留有余地。兼之这里血气浓郁,光线如此昏暗,定然是有什么隐蔽了天光。此处恐怕是什么不详之地。
她就这么漫无目的地思考着,任凭时间流逝。
直到压抑着的咳声响起。
那人松开她,艰难地从她身旁爬起来,又揽住她,仿佛要将她从地上抱起来。温襄终于恢复了些许力气,在他伸手时稍稍用力,碰了一下对方的手腕。她便听见熟悉而沙哑的声音:“……你醒了?”
开口艰难,字字如同泣血。
是魏无羡的声音。温襄悬着的心落下来,却又意识到了什么,魏无羡身上的血腥味太重,何况他举止言语都显得十分艰难,必然是在与她离别的这段日子里,遭逢了巨变。
他到底怎么了?
魏无羡一时提不起力气,两个人便双双跌倒在地上,刺痛瞬间袭来。他忙护住温襄,动作却不复往日敏捷。温襄忍着喉咙里火辣辣的痛意,慢慢地伸出没什么力气的手挡下他的动作:“……你怎么了?”
她的声音完全变了调,嗓子哑得比魏无羡要厉害得多。当初为在温若寒面前演完那场戏,她身负暗伤却强行使用招魂铃,阴气入体的代价,如今被尽数奉还。她还能苏醒、能说话,真的该庆幸自己命大。
魏无羡沉默良久,却避而不谈她的问题:“没事的,温三妹妹,我们都会没事的。”
他小心翼翼地抱住她,温襄清晰地嗅到了他衣上的血腥味。不同于新鲜的血液,这些干涸后留在衣间的血渍散发出令人几欲作呕的气息。他如今的处境,仿佛唯有狼狈和落魄二字可以稍述一二。
那个曾在她记忆里挑灯看剑、把酒放歌的翩翩少年郎,竟沦落至此。
她一时无言,痛意再次不自觉地漫开。只是这回不仅有身上痛,更有心中的怅然。温襄合上双目,声音哑得可怕:“……对不起,魏无羡。”她不知该说什么,不论魏无羡如今的困局是出于何种缘由,温襄都发自内心地想说这句话。
他听见这句烟一样轻逸的话,动作一僵,反而没有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