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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灭

滕姬

牢中苦寒,日子并不好过。

  我躺在简陋的榻上,当夜就吐了血,脏腑疼痛,一夜未能成眠。接连四五日便连饭也吃不下了,奄奄一息地侧卧着,有时昏迷,有时清醒。

  守卫发现不对,看管掌事便层层往上汇报。他是白天去的,一去大半晌。回来后背着粗布包袱,叫兄弟们赶紧逃命去。

  我被嘈杂的议论、脚步唤醒。他们大约是商量好了,举刀纷纷将牢中锁链砍断,大呼道:“越国攻进来了,王上自刎,吴国已经灭了,大难当前,你们都从头做人,逃命去罢!”

  牢犯们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知道自己已经被放了,当即蜂拥而出,四处奔散。

  我是没力气行走的,仰面微睁着眼,想刚刚的话,一字不拉地传进我的耳朵,字字如震天锣鼓,穿心羽箭,痛击而来,我不由五脏六腑都火烧火灼一般,既痛且冷。

  有好色者闯了进来,几个人将我围住,欲行不轨。我细长的指骨狠抓不松,竟有几分嵌入他皮肉,像极厉鬼索命,凄厉地盯着这群趁人之危之徒,张口痛骂,却喷出一口腥臭的陈血来。

  被抓着的人一愣,当即恼怒,将我狠狠推开,踢打几下。旁边同伙劝到:“大哥快走吧!这人只剩骨头了,男女不辨,你也下得去手?听管事讲越国攻进来了,逮谁杀谁,咱们别耽搁了,快逃命罢!”

  踢打的人停下了动作,便听那群人慌忙逃走了。

  不多时,牢中只剩一片寂静。

  我心里知晓大限将至,这昏暗、冰冷的牢狱许就是我最后栖身的地方了,不由万分悲凉。

  哐当一声,又有人闯了进来,这次是沉稳刚劲的步履,我费力睁眼,是四五个吴国将士。为首之人将我背在背上,解释说:“姬主,越国攻进来了,王上让臣等护送你出城。”

  出了昏暗的地牢,夕霞满天,染得一切都血红发紫,余晖刺痛了我的眼睛,我不适地咽了咽喉咙,沙哑问道:“我父王呢?”

  我感到他身体一僵,沉痛道,:“大王已自戕于含光殿。”

  方才牢中那些人所言皆备坐实,我艰难开口:“带我去……含光殿。”

  “殿下!”他欲劝阻。

  我打断了他的话:“我自上次,越国围城后,烟火入肺腑,没救了,不过拖着,一二天。带我去,含光殿吧。”说到最后,已然是请求。

  他没再反对,让其他人先走,他一人带着我疾走,外边一片混乱,四面所见皆是两方人马厮杀,也有宫人混在其中,不幸被误伤,白白送了性命。

  他背着我,行动不便,与敌刀枪相接时也挂了彩,但仍是抵达了含光殿。

  含光殿只剩趁火打劫的兵士,争先恐后地搬着金银珠宝,绸缎衣服,帐帘也统统扯掉,哪怕进来两个吴国人,见没甚威胁,也无暇顾及。父王头颅已被斩下,大约是被拿去邀功去了。

  我别开双眼,眼眶发热。将领将我缓缓放下。

  我勉力坐稳,伏身一拜。

  “殿下!”他连忙扶我起来。

  我热泪滚落如泉,悲切道:“如今,吴国已破……世上不再有滕姬。我…已不是殿下,大难当头,感念…将军,不顾性命救我,全了滕玉心愿,请将军…受我一拜吧。”

  我额抵双手,伏地再拜。他亦面露悲痛,仍坚持称我殿下:“殿下,不管何时,您都是殿下。殿下,看也看了,快走吧。”

  我摇头拒绝了他的好意,方才说话已觉力尽,现在更加气喘:“将军……滕玉命不,命不久已,便让我……随父王,随这吴宫,一同去吧……”

  他犹豫不动,我虚弱极了,但仍催促道:“将军快离开吧……不必可怜……可怜我,此于滕玉……是最好的结局。”

  眼见宫室都几乎已被搬空,仍有一波又一波的人涌进,见这里还有两个活人,纷纷围剿过来。将军随手一挥,将敌人斩落地下,威慑得他们不敢乱动。他往出口去了,引开了这群人。

  我爬到父王座旁,倚在旁边,环顾了一片狼藉的吴宫,和满地的尸体。它残破、败落,将一切缠绵悱恻、爱恨情仇都静静掩埋在纷争破坏之下,没人再知道这里的故事。

  殿宇阁楼外已不再有刺眼的光了,残阳没入夕云当中,如血似火,日晖黯淡地落在我父王银色华服上,落在我的脸上,像唱着一首英雄末路的悲歌。

  而这一切在我眼里也都模糊不清,我感到累极了,黄昏像我小时候的每一天一样席卷包裹而来,不久就将我扔入沉睡的黑暗中。

  梦里有母亲爱怜的双手一下一下抚着我的头发,有乳母又捉住我训我不许乱跑让我去睡午觉,有我领着阿箬阿笠犯了错,三人跪下战战兢兢请罚。有我和友哥哥嘴馋偷偷在小厨桌下吃邻国送来的珍馐。忽而是我头上被砸了碗大一个口子,友哥哥搂着我哭。

  还有那年小雪纷纷,我被一个少年接倒在怀中,他送我一个巧致的兔儿灯,再见时他趁着星夜救我于困境,教我骑射,我们在树下拜树神,约定三生。

  我对他说“滕玉是真心想嫁你的”。这话我在另一个漆黑的夜晚举着火把附着昏迷的他的耳朵又说了一遍。而后我拍了拍马,车夫驾车扬起地上一阵尘土,赶往齐国去了。

  我回头看见父王递手给我,我向上握住,他将幼小的我抱在他胳膊上,一手护着,向我母亲和乳娘的端坐的宫室走去。

  有人在后边唤我:“滕玉滕玉!”我不理。

  那声音焦躁异常,且坚持不懈:“滕玉!……滕玉”

  聒噪。我心想。

  我倒要看看是谁这样不识趣地叫我名字。

  我费力睁眼,却觉眼皮有千斤重,怎么都睁不开。

  “滕玉!”

  那声音似在云端似在天边,软绵绵地隔了千山万水似的遥远极了。

  滕玉是在叫我,叫我的人叫什么?

  我想啊想啊,终是想不起。

  却记得有个少年,我一路将他送到城门外,拍马令车夫送他回齐国。

  再也不要回来。心中想着。

  平平安安,做个贵族公子,娶妻生子,白头偕老。

  反正我也看不见。我想着。

  反正我们还有来生再来生。

  可这声音引得我也焦躁烦闷,强打精神拼尽全力,拨开了重重黑暗,耳边又有兵刃相接的脆响清晰传来,两拨模糊不清厮打着的人影落入我的眼里,眼皮垂下阖上再睁开,我憋着一口气不肯松,想看清不远处的那个人是谁。

  是谁。

  我是永无法知道了。

  抵挡不住沉沉的疲倦,黑暗重重倾盖包裹而来。

  而我知道,这黑暗是永恒的,我要永远失去意识了。

  我终于想起了那个冬日温润后来冷峻的少年,被我连夜送走的少年,他叫伍白。

  他是永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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