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我令人捎信给伯嚭送去,又着人将我原本要出用的嫁衣拿出来,我细细抚过,织锦细腻顺滑,犹如女子光洁的肌肤,滚金镶边贵气十足,大袖覆身,裙摆及地,长衫在身后逶迤,它原是要在一场盛大的婚事中出场,承着无尽美好的祈愿落幕,可惜这一切在一开始就掺杂了目的,永不再有那一刻的到来。
我穿上它,点了红妆,将金冠玉䈂戴在头上。除去金面遮去的不堪,镜中女子巧笑倩兮,顾盼间的神采真的明艳动人。
我满意极了,笑出了眼泪。
“我要吃腊饭。”我甜甜一笑,对侍女说道。
侍女战战兢兢,只觉主人反常,不敢忤逆,只好通传去备饭。吃了几口,我命人将还热着的菜都放进盒子里收好,提着上了辇车,一路小心抱好,去了宫外我的府邸。
府中一切家当都已备好,只是还没被人使用。
我在厅门前白玉露台上置了桌子,燃起火炉,着人带伍白来。
不知是受了上还是多日未走动,他的腿脚行动不似从前那样灵便,我便笑意盈盈牵了他来桌前。
他见我一身红衣喜服,惊诧困惑万分,久久注视着没有松眼。
我笑道:“伍白,你也许久没换衣服了,去洗洗换身吧。”
他皱眉看我,不知我在打什么主意,我只是笑,不作多言。他只犹豫一瞬,便由着我了。
我着人将饭菜热了热,布置到桌上,等伍白穿着广袖红衣出来时,我取了披风覆在他身上,拉他坐下吃饭。
“伍白不知姬主何意。”他没有动筷,冷清看来。
我浑似没心没肺,只是笑,复又解释道:“近来不是宫中春祭将近吗。我早早吃上了年饭,想到你牢中孤苦,带来与你共同分享。”
他被我气笑了,冷哼道:“如此,还得多谢姬主。”
“不必。”我客气道。伍白却没有动筷。
我夹了一筷子放他碗里:“怎么,怕我又放药?”
他倒坦然:“前车之鉴,不得不防。”可说罢又释然笑了,“可伍白敢喝下了药的酒,也不必忌讳下了药的菜。”话音落地,大口吃了起来。
一轮明月挂在空中,我与他红衣相对,像极寻常夫妻。可能这氛围摒除太多恩仇,伍白也放松下来,接着我天南地北的闲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
我温了米酿,替他斟上,笑吟吟道:“这第一杯,敬你我相逢相知,生死相守,虽有诸多目的,然一路上确实对滕玉诸多照拂,此情非假,滕玉心知。”
他看着杯中明月,迟疑一瞬,而后洒然一笑,一饮而尽。
我再举杯,心中略有恻然,不自觉轻声道:“这第二杯,敬伍公,练就了吴国骁勇之兵,跟随高祖、我父,不离不弃,可惜钟被君主猜忌,小人谗害。也敬我哥哥,吴国太子友,和当日惨遭屠戮的老弱臣民。”
不待我给他满上,他自倒了一杯,仰头喝下,问:“既饮两杯,这第三杯,敬什么?”
我闻言笑道:“这第三杯下肚,今夜你若能出这府邸,你我恩怨尽消,再无国仇家恨,嫁娶生死,两不相干。”
语毕,我先杯中见底。他指腹婆娑青铜刻饮,片刻后问道,:“若是不能出这府邸呢?”
我挑眉看他,:“那除非是伍大将不想走了。”
他睨我一眼,遥望正门,索性开门见山:“你要杀我?”
“我不知。”我答道,举目见朗月悬于夜空,茫然散尽,复归清明,“伍白,我本觉得我该恨你,你也该恨我,至死方休,可我没法再欺瞒自己,我有怨气,却找不到源头,原来我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要啖你血肉。”
他与我对视,见我这样说,复而垂眸:“那你是要放过我?”
我摇摇头,无奈笑道:“可我也不能任自己放你,任自己,知道哥哥、阿若、阿笠是怎样被埋葬在那场进攻中,无动于衷。”
“姬主打算怎么做?”我勾着唇角,指着延伸至府邸大门的路道:“这条路,离我们现在做的地方不远也不近,中间有无数遮挡物,你沿路出去。倘若顺利,出了门,我再不会寻你报仇,只一个条件,回齐国。若今夜葬身我面前,我亦会为你收尸,你愿与我同土丘或埋在别处我答应你都会做到。”
“如此,多谢姬主了。”他放下铜盏,一双黛山似的眼睛略略弯起:“这酒还是不喝了吧。我既不打算离开吴国,也不愿意姬主所说,嫁娶生死再不相干。”
我凉凉瞟过:“你要在这府邸呆下去?滕玉只怕疏于照顾,伍大将不慎消陨就不好了。”
伍白颔首恭敬道:“姬主既然赏脸给了机会,伍白当然愿一试。”
我皱眉,既已酒囊饭饱,就着人撤下桌凳,让开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