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伤渐好后,巫医又来诊过几次,起初不很确定,直到疼痛愈发频繁才确定,我伤了内里,就算外伤好起来,内伤却无药可医了。我怕父王和封白伤心,令他不必说出去。
想来人生短短如星辰起落,我尽享半生荣华富贵,也曾得人捧在手心,即便夹杂着欺骗,也比别人赚了许多吧。譬如我的母亲,在寥落失意中消陨,譬如我的哥哥,自幼勤勉克己苦学兵国之策,譬如阿箬阿罄,小时候还被我盛气凌人地欺负过,我比他们过得快意,走得也比他们晚。终要团圆了。
侍女被冷意冻醒,去关了窗子。暖意又重新充斥屋内,折腾至天亮之前,我终于退了热,息了疼,沉沉睡下。
伍白没有透露任何消息,十日后我如约去了囚牢,还带着三个黑红木檀盒。
上次之后,我不再允许伯痞出入,全权接管了伍白的审问,他没再收过拷打,准确来说除了一日三餐他都被独自关在没有灯光不见天日的牢房里。
我的再次到来是他十日来第一次见到光亮,他看起来苍白憔悴,但意志显然还没消磨,他木然坐在地上,紧闭双眼,似是无人到来。
我自上俯视他,笑了声:“今天没得让人打搅,怎样?伍大将可想好了?”
他眉头紧锁,过会,讥诮地眯眼看了看我:“相信滕姬没有忘,臣上次已经给过回答。臣也想问一问滕姬,姬主所行之事,君上可知道。若君上不知道,滕姬您又可知您的罪行严重?”
“抓一个敌国奸细何罪之有?”我微弯眉眼,反问道。
“屈打成招,如何可信。”
我沉默不语。他这是反悔了。十日的黑暗和寂静没有吞噬掉他的理性,倒是吞噬了他唯一的愧疚。
我扣弄着染了豆蔻指甲,敛了笑容:“这么说,伍大将,您是不肯说了?”我鼻中轻哼:“也不知道您在保护谁,可真是义气之人。”
他又重新闭上眼,不欲再搭理。
我拍了拍手掌,叫人呈上那三个檀木匣子。
“这是上回说送您的大礼,如今你来验收一下,看可熟悉?”
伍白倏地睁开眼睛,望了我一瞬,似是试探笑道,:“不,你不会……”
我心中烦躁,也不辩解,指令侍卫打开,一股血臭冲鼻,瞬间弥漫整个囚牢。
里面赫然是三个血淋淋的头颅,二男一女,是伍白府上的奴隶。这样狰狞的一幕,若是从前我见了必会花容失色,可如今我静静立在旁边,森然一笑,带着几分抱怨道:“你不说,我只好如我所言杀了他们,可着实费了我一番苦功夫呢,毕竟是你大将府的人,掩人耳目可不容易。”
伍白脸色变了一变,很快恢复平静,只是再不愿意看我:“还以为吴姬说的玩笑话,以为你不是滥杀无辜的人,没想到,是我看错了人,你与那昏君,不过一丘之貉。”
我咯咯笑出声,只是用如今的声音发出,则显得怪异而恐怖:“我又何尝不是看错人了呢。伍大将可还满意?不过不要着急,您可以继续想继续考虑继续沉默,毕竟我十天只杀三个人,您府上所有的奴隶和下人还够顶上一段时间。”
我转身欲行,伍白低声沉痛道:“滕玉,你变了。”
我顿在原地,没有转身。
他带着伤,缺吃短喝,说话有些费力,似有几分惆怅难言:“你以前,是非曲直明明白白,对弱者抱持着恻隐之心。可你今天杀的,都是些毫无干系的人,只是作一个不知是否有效的威胁手段。我不在意他们生死,却不想……你变成这样。”
身后的地牢冰冷潮湿,霉味混合着别的不干不净的味道飘散来去。
伍白,我那样喜欢的人,我却将他投进这所肮脏的牢笼里,折磨他的精神。
它亦,关着我憎恨的人,我该严刑拷打,替我的哥哥报仇,将他直接交给伯嚭、交给我的父王,只要一个疑心,就足够置他于死地,就像他的父亲一样,可我却瞒着众人,将他藏在这里,严密守着。
我变了,爱憎再不分明,磨灭了私情,也掐死了大义。
“国在变,人怎会不变。”我迟缓开口。火炬刺啦一声,我侧头,盯着墙上他的影子,木然道:“若无其他话,十日后我再来。”
“小心伯嚭。”什么意思,我侧身皱眉问他,充满疑惑。
“私关朝臣这种事,纵使滕姬想做,也力不足矣,必得与其他合谋,此事既是伯嚭在旁挑唆,合谋之人,滕姬似乎也只能找他了吧。”他眼含讥诮,“伯嚭卑劣无义,至今也不出面,想必你们都商议好了,事发之后全由滕姬揽下责罚吧。”
“你猜的不错。”我心中掠过一丝惊讶,他在囹圄之中,竟将眼下情势料得精准,“只是此事我没有什么不满之处。”
“滕姬你……不想活了吗?你仗着王上宠爱,可这等危及性命之事你也敢做,王上若真宠爱子女,又怎会,忍心任着吴国太子不敌被杀。”
“王上怎样?”我皱眉,以为听错了。
他观察片刻,笑道:“呵……原来你不知道。”他几经喘息,似是说累了,捂着伤口翻身倚坐在地上,平复一会慢慢道,“你怨我将吴国所剩国力消息透露越军,却不知吴国早有与越国通敌之人,就算我不说,他们也有办法让他说,既如此,我为何不能亲手报这个仇?”
他脸上露出一丝阴翳。视线移至我这里,眼中蒙上几分近来我常在镜中见的迷茫,他在我烧毁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可我悔了。事前吴王与群臣商议的办法是奏效的,水路快捷,是能及时回去的。我让我的人假扮信差,在越国没行动之前就呈上越国攻城的情报,可吴王,你的父王,却心念他的霸主之名,举棋不定。”说到最后,他带着嘲意,垂眸笑道,“可笑这就是我父亲辅佐过的君王,被名和权迷了眼睛,有名无实的霸主,要来何用?”
“后来,越军围城的战报真的传来了,此时若是回去,顺风顺水,或还来得及。”他眼含讥讽,叹道:“他左右摇摆,原想回去,伯嚭立时斩杀了使者,道是黄池之会已在焦灼中,事已至此,退无可退,不若霸主之位得手后再回。你的父王,就同意了,他们不许任何人走露风声,我无法,只得伺机趁夜骑马回去,赶到时,便已是一片废墟。”
我怔在当场,看着他纯粹得毫无隐瞒的眸子,摇摇晃晃退后几步:“不……这不可能…”
伍白似是逼迫一般,直视我的双眼,不给任何退却的可能:“如何不可能?一边是毕生所求万人臣服的霸主之位,一边是几个公子姬女,国力随他一同屯在黄池,无任何威胁,为何不能?”
我红了眼眶,为他陈述的取舍之道震惊不已,我摇头,想反驳,我的哥哥是太子,我是吴国最被纵着的姬女,可看到他定定的目光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我的父王,也有这样的目光。
我更无法否认,在吴国王都、我和哥哥遭此大难之后,我的父王,回程中还有余裕灭了宋国。
太子没了可以再立,姬女少了可以再生,连月姬,都可以再寻一个更为年轻漂亮的,虽则可惜,亦非不可。
伍白不动神色,淡淡问道:“姬主,已经不必我说与越国早有往来,暗中为其周旋的是谁了吧。十几年前他收了越国重金和美人,为越王求情开始,就再也下不了那个船了。”
他眸光闪烁,盛着从前从没在我面前显露过得仇恨和快意:“哦,与我相比,倒也算不得真正的叛臣,不过搬弄搬弄嘴皮子罢了,保越王、放虎归山、诬蔑陷害我父,都只不过费费唇舌,杀人不见血,从不弄脏自己的手,还是你的好父王替他视线了这些。你也轻信他的话关了我,你与他联合,为他除了一个好一个心头大患,如今他正借着机除去平日与他不对付的朝臣吧。”
他冷笑一声:“不过他也得意不了多久,两面人做得好,也不长久,两国争霸已到尾声,吴国气数已尽!”
“你!”我心中杂乱,被他的话拉回神,愤然凝视他,再不想听,“你住嘴!”
他却笑了,直视着我:“姬主,您真是美丽,尽管已经脸已经毁了,生起气来还是这样鲜明动人,我在这世上,再没见过像您这样一颦一笑都如此鲜活到骨子里的人了。”
末了他叹息道:“可惜我们是敌人。不若你弃了他,和我联合起来,反正都是奸臣佞臣,他做事全然不考虑长久之计,我却还可尽力帮您保一保吴国。”
我呆呆看着他,张着嘴说不出一声话,我看他陌生极了,仿佛天上光洁的月亮掉了下来,翻个面,发现暗沉得叫人压抑,全然不是曾经一直看着的月亮。
许久,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艰涩问:“那你要什么?”
他眼中灼灼明亮,明亮到有一丝疯狂:“我要什么?我自然是要复仇!我要权,要成为吴国真正的掌权人,生杀予夺,全在我手中!”
我只觉自己的话苍白无力:“复仇那么重要吗?即使此事已结十年,即使我和哥哥已经付出代价,吴国已经付出代价。权力真的那么重要吗?”
他宽容地看着我,像在看着一个天真稚童,循循善诱:“权当然重要,有了权,就不会任人欺辱,不必惨遭屠杀,不必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牺牲着亲人还被人追杀,不必向人低头、退让、任人屈辱。姬主您不也是没有权才任人夺走一切,施展不了心中的抱负的吗?”他柔柔看我,“我知道的,您看不惯吴国政令弊端,您心中志向不输男子。”
“我心中志向……”我迷茫重复,想起我曾经求父王让我和太子哥哥一同读书,我没别人爱好,却偏喜欢同兄长们政论比较一番,我痛心吴国现状却无力改变于是四处游历,我的视线落在地上那三颗人头上,血渐渐冷凝,漠然爬上心头,或许,那都是假象,我并没有那样宽阔的胸襟,宏大的志向。
我看着试图策反我的伍白,黯然道:“不。你我都非那样的贤士。”
冷静一点点恢复,有一些不解:“既然那些都那么重要。我抓你后,你为什么要承认呢?我没有证据,你抵死不认,也许我也不敢确认,就放你回去了。”
他脸上的笑倏然凝固,藏着也许连他自己也没发觉的动摇,他垂眸自嘲道:“许是姬主的爱太沉重了吧,我只是不愿再骗你了。”
我有些开心,笑出了眼泪,凄然道:“好。你权且等几日,我放你出去。出去后,你便回齐国吧。你所说合谋,我一个字都不信。”
言毕,我转身离去。
伍白目送着那道黑色身影隐没与台阶之上,他仰面呆呆望着上方蛛网,想起许多年前一道王令之下覆灭的伍家,牌匾、布荆都染上飞溅的鲜血,想起他游学途中骤得消息,连日赶回去,却被家奴死死扣下、绑住、跪下求他不要去,他只能在第二天悄悄去已经了无生机的伍氏府邸、去城外乱葬岗,收拾尸体,他的父亲,博学多才,通达古今,战场上杀敌挡百,尸体却被装进皮带,扔在了江里,想去捞都捞不着。
伍子胥重诺守信,满腔忠义给了他替他报仇的老君主,答应了好好辅佐年轻的吴王,就一步也不退,拒绝了好友归田的邀请,即便预料到某天会大祸临头,将大儿子托付齐国,自己却定要回去。
江月年年照江畔,在这个动乱的时代,仇恨像是永无休止似的,换了国,换了君,又有新仇。
所以他的父亲,嘱咐他大哥,让他兄弟俩不要报仇。
不要报仇,不再从官,老老实实做个耕田人。
他的大哥向来听话。但他不,他成为齐国成了鲍氏的谋臣,献计令鲍氏伙同田氏除掉了齐国君主。
氏族间相互倾轧,为保鲍氏,为报仇,他需要更多的权力。
一开始也只为报仇、为立功来的,后来……
他想起刚刚离去的那个端丽窈窕的背影,再后来,为人?为权?他自己也说不清。
他想起大火连连烧了一夜后的废墟,他神思恍惚,似云鹤在天边遨游,胸臆中悲怆愧意无数数不清的感情压得他抬不起头,压得他停不住手,疼得麻木,双手双脚浴血,直到看到那蜷缩的少女,他才感到又活了过来,如失而复得重拾至宝,死死不肯撒手,同她一齐晕了过去。
他能对她不再隐瞒,也不惧死在她手里。
可他也要揭露更真实、更伤人的真相给她看,看他们互生不信,快意。
“爱,怎能不爱呢。”他低喃。
可,也恨,怎不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