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7年4月8日20:46
Mix共和国,伊尔斯格勒
代号:麒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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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收起余烬,站起身来。
世间最大的痛苦莫过不朽,他想。
拖着疲惫的步伐走进浴室,镜中的自己喉咙前一长片血迹还未干,空洞的眼神没有任何焦点,挺拔的鼻梁青肿一片,额角的青筋随着呼吸的粗气一鼓一张。
丑恶嘴脸。
拳头如雨点般砸在布满雾气的镜子上,双手满是鲜血,网状的裂纹随着拳头的落下而延伸。他怒吼着咆哮着重重地挥出拳头,仿佛要将镜中的自己杀死。
令人窒息的绝望紧紧攥住他的心脏,逝去的人永远不会再回来。他痛恨着战争,痛恨着别离,痛恨这个再没有一点光亮的世界。
直到玻璃渣深深嵌入手中,直到指骨全部碎裂,直到镜子碎成蛛网。麒零才终于停了下来,双手紧紧抱住自己,试着在这个崩坏的世界中寻求一丝温暖。
狭窄的浴室中散落着上一任使用者留下的注射器,盥洗池被麒零的血液染红,此刻的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
他抬起头,望着自己脸上混杂在一起的血和泪,历历在目的苦难在他眼前交叠,如浓墨散开般崩溃的现实中,破碎镜面所映出的脸竟慢慢变成另一个人。
他压抑下疯狂跳动的心脏,向着镜子伸出手去,镜中白发的恶魔也像他一样伸出手来,在与镜面接触的一瞬间,恍惚之间,麒零看见她背后斜插着的长枪——那把与余烬如出一辙的黑枪。
『救我。』他说,言语中只剩绝望。
『救我。』镜中的她说,语气不容置疑。
他轻轻拨开眼皮,眼球里遍布血丝。
她撩起长发,傲雪凌霜的脸上写满凛然。
望着那张脸许久,突然像是有电流猛然击中了他的心脏,整个人浑身一颤,随后竟然自顾自地笑了出来。
他笑自己的无能,她笑自己的悔恨。他随后与镜中人一齐背过身去,麒零抓起不知何时斜插进地板的余烬,恶魔毅然拿起黑枪,二人如同落日前的驶向无人空港的孤舟,心照不宣地,推开通往大地的门。
他一步一步走下楼梯去,兴许是因为手中提着的余烬,拐角抽着烟的两个混混自觉地为他让开了道路。他漠然地望了一眼,长枪在破旧的楼梯上划出一道火花,毫无生机的眼神将混混吓得逃也似的跑出了大门。
原本旅馆外零星的枪声,在他精神崩溃时就已停歇,麒零便毫不顾忌地走出大门,下城区的平房映入眼帘,远方启动紧急电源的摩天楼在黑夜中泛着微光。
猎猎的微风吹过,几枚弹壳晃动着滚进下水道。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像是战火中偏安之隅的游魂。自尽毫无意义,他想要杀戮,一场碾压性的屠杀,将余烬刺入弱者的心脏猛然搅碎,来缓解心头的恨意。
痛恨军队的残暴不仁。
痛恨命运,何不以杀证道。逐渐疯魔的麒零能感觉到手中的长枪在渴血,它生来的目的也许就是要饱饮孱弱者的鲜血,又由主人用铁与血去践踏他们。
既然无人选择救赎,那就把所有人从这片大地解脱。不必再受战争之苦,不必再遭欲加之罪,不必再受煎熬之刑。
这又何尝不是美好的愿景。
双目已然通红,牙齿咯咯作响,带血的双眼搜寻着空荡无人的大街,手臂上青筋暴起,无意识间倒拖在地的余烬枪刃发红,不受控制的法术回路狂乱地运转起来,热量透入冰冷的街道,地面霎时一片炭黑。
零星的火苗在远处的废墟里燃烧着,像是鬼火。漆黑的暗夜中,他远远望见坐在街边石阶的模糊人影,陷入疯狂的心当即一沉,不知来由的狂喜随后涌入他的脑海,便立刻倒提过枪来,慢慢踱步而去。
火光熊熊,人行步道板被连天战火熏黑,排污管道被烤焦。不自觉的扭曲笑容浮现在麒零满是鲜血的脸上,心脏乱跳——终于可以一劳永逸地解脱他人,然后是下一个,下下个,接近不朽的他可以一直杀到世界末日。
凡人的躯体往往贫弱,致使就算有好的初衷,也要通过不当的手段才能达成。
『血…我来撕碎这片腐朽的大地…』
弱小的猎物就快要进入斩杀范围时,另一个披着长风衣的影子出现在昏暗的灯光下。只见他放下武器走近石阶上的少女,对着她轻声说着什么。
见献祭者又多了一个,麒零抹了一把脸上的污血,无声狂笑的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随后像个贴心的刽子手般,把身子缩进黑暗中,附耳聆听二人的最终遗言。
『别紧张,你的胫骨骨折了,我是Mix第二集团军少尉秋名,这是我的识别卡。让我给你包扎它。』
秋名走近两步,正欲开口,少女却惊恐地往后退了一点,剧烈的动作下,一把手枪突然从她未扣牢的枪套中滑落,生硬地砸进这片黑夜里。
『…我是你们口中的暴徒,我是他*的恐怖分子,军人,离我远点,我真的会开枪…看看我手上,这是什么?』少女慌乱地抓起地上的手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秋名,却不知道怎么打开保险,胡乱拨动着击锤。
『瑞文斯顿制G18军用手枪,阿斯塔的氪素准镜,血十字的通用权限接收器,不完全固定枪管…应该是罗丝洛里安去年的型号,标准的杂牌手枪,什么时候炸膛都不意外。』秋名看着少女的手枪,平静的眼神没有起一丝波澜,像是一片祖母绿的海洋。
听到他波澜不惊的话语,少女懵了一瞬,才认真打量起未携带武器的金发青年,转而又恶狠狠地说道。『就是你们这些当局的走狗,我的父母…他们全部被抓进了修正区!修正区解散后我再也没等到他们回来!我要杀了你,现在就要…军人能杀一个是一个…』
『执法单元记录下了每个人的行为,你的父母背地里做着贩卖人口的生意,他们罪有应得。』秋名打开医疗箱的权限锁,轻轻拿出一副夹板来。『你没有参与暴动,而这把枪,他的上一任主人死于暴徒内讧,脑浆流了一地。被无差别攻击波及而受伤的你捡起了它,逃回到这里来,紧接着枪杀了两个准备加害于你的银淼帮众,然后就在这里蹲到了现在。』
『不要说得像是很了解我…你根本不知道他们…』她眼中噙满泪花,被漫天的误解和恶意吞没的她,终于找到了能够证明真相的人。
『我可以惩恶,我可以扬善,我可以阻止不公正的私刑,我有能做到这件事的能力,我可以为了我要的正义放弃许多东西,我愿意为之奔走。即便这场战争已经没有对错,但我知道——你是无罪的,我有义务救助你。』
她抱膝瘫坐在了地上,泪珠就像没有关紧的水龙头,低落在衣襟上,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鼻子一酸,可能是怕自己喊出声来,贝齿下意识的咬住了下嘴唇。
她不再抗拒。
『谢谢…你风衣上的徽章,很好看。』
『它有个古文名称——名为ECHO。』秋名趁着少女注意力转移的片刻,手上一用劲,猛然将骨头复位,接着用手轻轻擦掉她脸上的泪痕,再把塑形完成的夹板装上。
望着那一方如同天国灿阳的柔和灯光,红着眼的恶魔怔了一会,呆呆地看着二人的身影,良久才将不再发烫的漆黑长枪收回背后,转身向旅馆走去。
不需要细想,军方背景的秋名当然是来监视他的。他只是没想到——原来还有人和他一样,愿意用自己的判断去帮助他人。
回到狭小的旅馆,他抬头看向窗外的天空,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满是血丝的眼睛望着皎月一眨不眨,直到眼中流出泪水。
痛苦在他心中积蓄起汹涌的暗流,他长久被压抑的怒火像是火山中滚动的岩浆。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来承担这一切,他一直这么想着,直到彻底疯魔,而今夜却有了答案。
两只鸽子飞越残阳,眼泪戛然而止。
他像是想通了什么,就那么静静地站着。
拉长的背影孤独而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