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淦!
尔晴呼出口气,在喜娘、丫鬟和嬷嬷们走出去后,立即就把头上又沉又大的凤冠取下来,扭扭脖子,然后瞥了眼坐在她身旁,一脸哭唧唧,好像从此生无可恋的傅恒,心里默默骂了句脏话。
有没有搞错?
戏台子是他搭起来的,到头来他却撂起挑子,让她一个人在台上唱着独角戏,像个二傻子一样笑了一天,脸都笑僵了。
“傅大人,麻烦起开一下。”
尔晴坐了一天,实在是受不了床褥下面那些‘早生贵子’了,硌得她屁股好疼啊。
“啊?你说什么?”
乍听到尔晴说话,傅恒不由自主地就又想到了魏璎珞,他再也没有机会听璎珞喊他一声‘少爷’了。
成婚前,傅恒去找过魏璎珞一次,可得到的只有一句冷冷的恭喜,一想到那时魏璎珞脸上决绝的表情,傅恒的心就不由得痛了起来。
兀自又伤春悲秋了好一会儿,傅恒终于想起今日是他的大婚之日,他的新婚妻子就站在他身旁,似乎对他说了些什么,而他却一个字都没有听见。
一瞬间,愧疚在心底荡开,傅恒抬起头,不知所措地看向尔晴。
富察傅恒是皇城之中长得最最好看的男人,单凭一张脸就不知道引得多少宫的小宫女心头小鹿乱撞,甚至可以冒着被姑姑责骂的风险,到他巡视的必经之路等候着,只为看他一眼。
此时他仰着头,一双深邃的眼眸里还藏着没来得及掩去的伤情,薄唇微微抿着,清俊的脸庞上透着一丝歉意。
当他轻启薄唇,低沉的嗓音略带沙哑,满怀诚恳地望着你,向你道一句‘对不起’时,便叫人一点也不忍心责怪他了呢……
才怪!
喜塔腊尔晴从来都是个不解风情的,在她看来,男人都是洪水猛兽,好看的男人更甚。
她看着一动不动,满脸苦大仇深的傅恒,飞了个白眼,这傅恒是聋了还是怎么了?
懒得再说一遍,尔晴只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傅恒站起来。
傅恒会意,忙不迭站起身,见尔晴身子倾向他,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小步,然后下一瞬就像是遭受到什么巨大打击似的愣在原地,僵直着身子,一动不动。
尔晴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拖着厚厚的喜服,扭过身去用手掀开喜被,大红色绣百子图被盖下面铺满了红枣、花生等寓意着祝福的果子,鬼使神差般,尔晴捡起颗花生剥开放进嘴里,咬了一口,忽地反应过来这些东西都是生的,弄的她满口涩意,胸腔作呕,却没地方吐,只好生生咽了下去。
过程甚是艰难。
略作恢复,尔晴瞥到一旁的红盖头,犹豫片刻后,伸手拢了几下,将那些坚果一并打包收起来。
她也是第一次成亲,不知道这些东西能不能收,该什么时候收,怪就怪,先前,嬷嬷讲解规矩时她都光明正大地在盖头下开小差。
当然,即使不能收尔晴也得收,要是睡在这一床的坚果上,睡不睡得着另说,第二天起来身上肯定会青一块紫一块的,她可不想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麻烦帮我拿一下。”
尔晴手递出去半天都没人接,回头一看,才发现傅恒就跟根柱子似的杵在原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就好像是在经历天人交战似的。
听到尔晴说话,他才如梦初醒,接过包裹,入目的红让他怔了下,舔舔唇没说话,心不在焉地随手把东西放到身后的方几上。
尔晴一噎,想想还是算了,反正就算要怪,也怪不到她身上,就没有开口。
于是,在晃动的烛光下,两个人大眼瞪小眼,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气氛甚是尴尬。
片晌,傅恒重重地抿抿唇,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开口道:“尔晴,从我娶你开始,就决心要忘记璎珞了,我娶了你,便要对你负责……”
语气异常郑重。
傅恒心里明白,此事绝非尔晴的过错,是他为了保全璎珞的一条命,牺牲了自己和这个无辜的姑娘的婚姻,如果不是他,凭着她的才貌,一定能找到一个全心全意爱她的如意郎君,而不是他这样一个在喜堂之上还满心满眼都是另一个女子的男子。
他这样实在太混蛋了,从今天起,尔晴就是他的妻子了,他应该要忘了璎珞,忘了她对他说过每一句话展露的每一个笑容,忘了曾经和她一起撑伞走过的那条石板路,同时也应该忘了他对她说过的承诺……
他已经负了一个姑娘,不应该再辜负另一个姑娘。
只是!
只是啊,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万万难的。
傅恒不自觉地伸手去触碰腰间,却碰了个空,那里曾缀着的,是他心爱的姑娘送给他的定情信物。
他不自在地攥了攥拳,攥紧又松开,强压住内心的苦涩,继续说道:“你才是我的妻子,要相守一生的人,今后,我会牢牢记住这一点,但是,她还在我心里,请你给我时间,让我慢慢……”
尔晴看见他的表情像是快要哭出来似的,觉得有些无语,这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把他怎么了呢,而且这话她怎么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呢?
骚年,你是不是想太多了?
她想说些话来安慰安慰他,想来想去,最终还是半个字也没吐出来。
不是她几句安慰之言也不会,只是她开口之后,以傅恒的性格,少不得又要解释保证一番,而她若不想造成误会的话,也不得不解释一二。
这样一来,她得多说多少句话?浪费多少口水?太麻烦了!
尔晴从来都是个怕麻烦的人,此次她不得已掺和进傅恒和魏璎珞之间,实在是万般无奈之举,要是早知道古人结婚这么麻烦,她脑子有坑,才会答应皇后娘娘的请求!
虽说她也有自己的私心,但是按照她本来的计划,哪会像现在这样烦人?
感情的事最麻烦,拖泥带水的感情最最最麻烦,男配和女主的纠葛哪是那么容易就能解开的?不来个一波三折,折了再折,怎么凑得出那么多集的长篇巨制?
然而,纵然尔晴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也抵不过皇帝老儿的一道圣旨,不得不麻溜儿地打包出了长春宫嫁到富察府上来。
她郁闷地叹了口气,自己跳的坑,爬也得爬出去!
“嗯,我相信你。”
尔晴微笑道。
只不过,明显是在敷衍,傅恒局促一笑,微微皱起眉,忍不住再次强调:“尔晴,不管你相不相信,我说的都是真的,你我已是夫妻,我定不会负你的!”
末了,他又加大音量,重复道:“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尔晴。”
“我刚刚说的也是真的啊……”尔晴努力作诚恳状,随后接着道:“我没有怀疑过你此刻说这些话的真心。”
说得出,但,做不做得到,就不一定了。
对此,尔晴并没有太大感觉,一番思索,她决定跟傅恒好好说清楚:“但我真的不需要你忘记她啊。”
“皇上乱点鸳鸯谱,下旨让你我成婚,明面上我们不能抗旨,但不代表我们不能暗度陈仓啊。”
“你什么意思?”
尔晴挑了挑眉,露出些微笑意:“简单来说就是,在外我们扮演好恩恩爱爱的小夫妻,在内你依然是你的魏璎珞的傅恒少爷,而我……”
她不常笑,因她生了一双媚意十足的桃花眼,不笑便自带三分惑,偏她眉毛高挑而又细长,眉尾处还生了一颗青黑色的小痣,一笑时,眉毛随之一扬,眉尾那颗痣也随之一扬,轻挑又勾人,真真是万般风情在眉梢,十乘十一副坏女人模样。
尔晴这么一笑,倒像是在打什么坏主意一样,引来傅恒一句狐疑:“而你?”
“没什么。”尔晴敛了笑,正了正脸色:“我乐得自在,当我的富贵闲人。”
傅恒没再接话,只是低垂着眼眸,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总之,等过个一段时间,皇上的心思淡了,你或者娘娘向皇上求个恩典,把魏璎珞放出宫去,我就退位让贤,把傅夫人这个位置还给你的魏璎珞。”
听到尔晴这么说,傅恒心里越发苦涩。
“会有那么一天吗?”
“当然。”
不会!
男人啊,你的名字叫天真。
即便不知道全部剧情,尔晴也能看得出皇上是真真正正对魏璎珞上了心,魏璎珞就像一只野性难训的小豹子,皇上想要做驯兽师,并乐在其中,哪可能轻易放过她?更不用说眼睁睁看着魏璎珞成为别的男人的女人,更更不用说这个男人还是他妻子的弟弟,是他看重的臣子。
若傅恒和魏璎珞在一起了,对于皇上来说,便是双重背叛,天子之怒,不是到时没了皇后庇护的富察府可以承受得起的。
就算皇上顾忌与皇后娘娘的情谊,不会对富察府怎么样,但惹了皇帝的厌弃,兴盛了百年的富察一族估计也不会再有昔日的荣光了。
不过啊,这些和尔晴又有什么关系呢?那时她应该已经脱离富察府,真正成了一个自由自在的闲人了吧?
至于富察傅恒结局如何就更和尔晴没什么关系了,她可不是原身尔晴,在他为了魏璎珞要死要活的时候,又为了他而要死要活。
想到这里,尔晴眉毛一挑,眯了眯眼,心道,她果然是个坏女人。
或许是暖黄色的烛光摇曳了傅恒的心,又或许是傅恒心中确实有那样的期许,他怔怔地看着烛光,喃喃自语:“如果真的如你所说,那便好了。”
可惜,以璎珞的性子,怕是……
傅恒无奈一哂。
心情大好,尔晴难得发了回善心:“你不用担心,魏璎珞那儿,我去帮你解释。”
傅恒却摇了摇头:“你不了解璎珞,她太倔强了,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就算是我跟她解释,我是有苦衷的,她也定不肯与我再续前缘了。”
惆怅的语气溢于言表。
得,是她多嘴了。
尔晴表示她更惆怅,然后微微打了个哈欠。
“不说了,我好困。”
说完,她就定定看着傅恒,傅恒不解其意。
于是,发出疑问:“是需要我做什么吗?”
“劳烦你去帮我把我的丫鬟杜鹃喊进来。”
不是尔晴不想自己去,实在是她的喜服太笨重了,没人扶根本走不了路。
“要不多喊两个进来伺候你吧?”
傅恒也看出来了尔晴的难处。
“不用。”
尔晴否决。
她只找杜鹃自然有她的用意。
傅恒便推开门出去了,没一会儿,杜鹃就进来了,傅恒并未跟进来。
“他呢?”
杜鹃还反应了会才意识到自家姑娘问的是谁。
“姑爷啊,在外面,说是待会就进来。”
尔晴也只是随口一问,她张开手臂,示意杜鹃来帮她脱衣服,并提点道:“之后记得改称呼。”
杜鹃微点点头,将此铭记于心。
将领约、金手镯、金脚镯、云肩、袍服、凤尾裙、里褂、里裙,脱下一层又一层,终于只剩一件单袍了。
“找件常服给我。”
“夫人,就快就寝,还穿外衣干嘛?”
杜鹃是尔晴的贴身丫鬟,很多事都得要她帮忙掩饰,但尔晴又不能现在就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完全告诉她,她稍加沉吟,道:“他虽是皇后娘娘的弟弟,但其实很少进内宫,我与他并不相熟……”
这么潦草的借口尔晴都不好意思宣之于口,含糊带了过去,只道:“傅恒也不介意。”
好在,杜鹃听懂了、也信了。
“姑……这,这,九爷都能同意?”
杜鹃不由张大嘴巴。
“他……愿意尊重我的想法。”
尔晴顺口胡诌。
这就让杜鹃产生了一个极大的误会。
原来姑爷是如此地深爱我家姑娘啊!
哦,不对,是九爷果真是爱极了夫人,不然,怎么会主动向皇上请旨赐婚,还连夫人这么过分的要求都能答应呢?
作为尔晴的陪嫁丫鬟,姑娘在夫家受重视,她也能一同得脸。
对于杜鹃的浮想联翩,尔晴完全不知情,只叮嘱道:“等下,你让人打些水来,等我洗漱完,你让其他人都回下房去,今晚你来守夜。”
“嗯,好。”
杜鹃把尔晴脱下的衣服和头冠整了整,收起来。
等在外间的傅恒看到杜鹃出来后就把其他下人都屏退下去,顿时理解了尔晴的用意。
他走进卧房,一眼看到尔晴坐在镜子前解发髻,散落的长发及腰,随着她的动作轻轻甩动。
她换了身嫩粉色的便袍,上面绣着兰草团花,透出一股清新柔和之气,与刚刚那个美髻华服的女子好不一样。
傅恒正准备说话,杜鹃在次间喊道:“夫人,水打好了。”
“稍等,马上来。”
女子从身边走过,一股甜淡的脂粉香飘进傅恒鼻子里,他不自禁嗅了嗅。
发觉到自己的动作,傅恒的脸霎时通红。
所幸现在房间里面只有他一个,没人看到他的窘迫。
片刻后,洗尽铅华的尔晴走了进来,傅恒不曾见过她未化妆的模样,怔了怔,随即扭过脸去,有点儿不好意思看。
他从未与其他女子这般亲近地相处过,看着尔晴梳洗脱妆,使得傅恒更加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从今以后是个有妻子的人了。
尔晴并未在意他时不时地心神恍惚,拿着把梳子开始梳头,她头发太长太多,睡觉前不将头发头梳顺,明早起来就难了。
外间,杜鹃走到月门边,敬声问:“九爷,需不需要奴才伺候你洗漱?”
“不用,我自己来。”
等傅恒收拾完自己,杜鹃就让另外几个小丫头端着用过的两盆水退下去,又向尔晴、傅恒道了声安后,便轻轻带上门也走了。
尔晴轻嗯一声,站起身,准备上床睡觉。
“我要睡了,你随意。”
话虽如此,可她坐在床边,摆出一副闲人免近的架势,表情更是显然在说,别的地方他随意,床则是她喜塔腊尔晴一个人的。
傅恒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虽然他本来就没有想过这么快就和尔晴同床共枕,但被人,而且是被一个女子这么赤裸裸的嫌弃,还是头一回。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反正不太好。
一时之间,傅恒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呆呆在床边站了许久。
尔晴才不管他,盖着暖乎乎的被子,闭上了眼睛,就在尔晴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突然就被一阵开门吵醒了。
“你要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