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夜雪

沉寂十余年的杨府门外，忽而马蹄声疾。一双车轮碾过铺满雪粒的石板路，车夫先下了地，迅速撑开纸伞，恭恭敬敬帮着掀开车帘。一年迈老者着绀青长衫，在搀扶下走下马车，抬眼望向头顶落满积雪的牌匾。斜刺里一股阴风来袭，老者花白的长须轻颤，无端蒙了半层细雪，而牌匾上雪花零落，剥离出清清楚楚的一个“杨”字。

车夫依旧撑着伞，随老者踏雪拾级。呼啸的风声里，未消扣动门环，杨府黑沉沉的大门便徐徐敞开，苍凉雪景撞入眼眸。

“听我爹说杨家出了个妖孽，看来是真的，”在外静候的小厮低声耳语，“今夜风虽然大，也不是这么吹的。”

同是面对此等异于常理的诡异情状，老者却是古井无波。步入庭院，见祠堂中亮着灯，即挥退左右，冒雪行至堂前长揖，高声道：“李博时拜见安王。”

祠堂内隐有跫音传来，老者见门上人影渐行渐近，未几，房门应声而开。

这是李博时第二次见到杨戬。印象中，上回见他还是在太子薨逝那一夜，他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王爷，本该好端端留在宫外家中酣眠，却不知怎的进了皇宫，还浑身染血，看人时一双满含恨意的眼睛亮得出奇。先帝找人给他验伤，可他身上半分皮肉伤痕不见，先帝便勃然大怒，当即长剑出鞘直指他的咽喉。而杨戬尽管战栗，却不闪不避，直视先帝的双眼道：“我娘临死前让我问你，你欠她一条命，预备什么时候还？”

时隔十余年再重逢，物是人非。杨戬自已不是当初的少年，而他李博时也被光阴覆满尘埃，再不是愿意为事不关己的少年一跪求情的人。

倏忽间，寒风卷入门洞，满室烛光摇曳。杨戬背着光，李博时依稀辨清容貌，从他异常艳丽的眉眼之间，看到了当年瑶姬长公主的影子。

“安王已是废号，今后都别再提了。”杨戬侧身让路，“相国请进。”

虽是一室烛火，室内却不见得比外头暖和多少。李博时到了灵位前，先躬身一拜。杨戬看他做派，也还记得当年这位手握重权的丞相是怎么为自己在张百忍面前求情，便将袖一拂，扫尽桌椅尘埃，请李博时就坐。

“相国深夜造访，是有什么难处？在下也是刚刚回来落脚，无茶可奉，相国万勿见怪。”

李博时摆手道：“其实我来，是受人之托。”

谁能三更半夜请得动当朝丞相？仅张百忍一人而已。杨戬偏还明知故问道：“李靖？”

“非也，非也，”李博时摸不清楚杨戬到底是真糊涂还是假不懂，“是先帝留下的遗命。”

“遗命？”杨戬冷笑，“莫非是要赶我出去？”

李博时忙道：“自然不是。杨将军该接到先帝的传位遗诏了吧？其实这件事另有隐情。当时先帝重病，神志不清，我陪侍旁侧，为他拟写传位诏书。先帝一生果决酷烈，却始终在传位这件事上游移不定，直到弥留之际仍然未能确定新君。当夜我为先帝拟诏，总共写了三份，一份是小皇子，一份是杨将军，最后一份才是华山脚下，皇长孙。”

所谓的小皇子，自然就是张百忍的第十个儿子。说来好笑，张百忍的子嗣单薄，恰恰是从杨戬十三岁那年开始的。也就是那一年，杨戬被流放到了边关，勒令永世不得回京；而张百忍的儿子们，亦是从太子的死开始，仿佛经受诅咒，病的病，死的死，残的残，剩下难得几个健康的，不是纨绔荒唐，就是无意皇位，小皇子容金就是其中之一。

杨戬亦根本不屑帝位，可外人难免以己之心度人之腹，自是个个觉得他日夜兼程从边关赶回是为了登基，是以明天的新皇登基大典岌岌可危，极可能会被杨戬这不速之客搅局。讽刺的是李靖区区一个火麟军统领，并无把杨戬这皇亲国戚阻在城外的权力和胆量，于是李博时这位当朝丞相一得到消息就连夜驱车赶来，意在安抚杨戬的情绪，最好能稳住他，叫他明天别在登基大典上现身。

“相国的意思我明白了，”杨戬道，“我这次回来，本就意不在此，请相国回去告诉他们不必担心。明天的登基大典如无意外，我不会入场，请相国放心。”

“可是……”脸上仍有疑虑。

“杨戬区区一个镇守边关的粗人，说话从来不会拐弯抹角，说什么就是什么。现在杨戬给相国的承诺，半句不曾作假，如果明天反悔，相国当场揭穿我言而无信就是了。”

这大抵是半句玩笑话了，眼下两人无冤无仇，甚至杨戬对他还有那么几分感恩，无论如何李博时也不可能当面和杨戬撕破脸皮。李博时松了口气：“既然如此，就先谢过杨将军了。”

“客气。不过新皇登基之后，相国能否替我下面的将士求个官职？这七人十多年来跟着我四处征战，忠心耿耿亦别无所求，我却不能太亏待于他们。官衔不必太高，差不多就好。”

“小事一桩罢了，”李博时答应得干脆，“大典礼成之后，你我再烹酒一叙。请。”

“请。”

杨戬把人送到院外小厮伞下，又陪同到了门外，目送车队渐行渐远，方闭了门。

而寒风渐停，东方露白，唯大雪仍纷纷扬扬，好似万般杨花吹落，漂泊无定。

翌日清晨，康安裕一行人与杨戬会合，策马出行，却是过宫门而不入，只在闹市逡巡，下令寻一将近而立的女子。康安裕不明所以，遂与杨戬并肩而行，询问缘由，却听杨戬答道：“是我妹妹。”

他答得轻描淡写，康安裕却张大了嘴，险些把下巴砸脚尖上：“什么？！二爷，你是说……”

“杨婵，”杨戬提醒，“你该见过她的画像。”

大约终于想起到底杨戬的妹妹是何许人物了，康安裕更加疑惑：“她何必来赶这个热闹？”

“你还不明白吗？”杨戬笑，“也罢，等你明天见了皇上，就会知道她为什么要来了。这样找太慢了，你继续往前走，我去小路巷子里看看。”即策马拐走。康安裕眼看他走了，忽然想到老四信中写到新君是从华山脚下寻来，而杨戬听说之后又问老六来没来消息，几条线索一经串联，终于品出了些许滋味：杨戬时常思念杨婵，画她画像，背景似乎总是西岳华山，间或还会在画像上题“西岳俊秀”四字；而老六被杨戬遣走长达十年之久，从未明言去处，每隔半年来一次信，而今想来，八成是留在华山脚下照看杨婵一家了。

等等，如果这么算的话……康安裕立时想到了关键：这位即将登基的新君，该不会是杨戬的亲外甥吧？再者，既然是亲外甥，又怎么会是张百忍的皇长孙呢？！

晴天霹雳。康安裕顿时被打蒙了。虽说张百忍传位于杨戬也有些莫名，是以民间才会有“继位者死”的说法，可这好歹是遗诏；现在可好，那群以李博时为首的大臣居然又把皇位抛给了杨戬的外甥，又是什么居心？恐怕新君登基之后，就成了李博时手里的傀儡，从此李博时便要一人独大，生杀予夺为所欲为了。而杨戬此番回京，起初脚程悠闲，但后来接到老四的信，就莫名快马加鞭起来，更加说明他此来并非为了皇位，而是冲他外甥来的。

既然杨戬已有打算……康安裕就放了心。尽管他年纪大了杨戬一轮，但杨戬在他心里地位极高，无论沙场征战或是现在，只要杨戬有主意，他就安心；而偏偏杨戬正是一个极有主意的人。谁料正思及此处，突然前方一片哗然，康安裕顿时绷紧了神经，命雷麟军先行谨慎退避，待那片热闹绕过街口，终于看清是皇帝出行时队伍里层层叠叠的明黄罗伞。

沿街百姓纷纷跪伏，山呼万岁。新君强作镇定，高坐龙辇之上，丞相李博时、火麟军统帅李靖伴驾左右，身侧环绕着层层戒备的御林军及火麟军精英。雪仍在下，却不见风，隔着层层飞舞的稀薄雪幕，孩童皇帝好奇的眼神在跪倒的人群当中乱飘，却在不经意间被锁在了一个人身上。

这人一身黑衣，擎刀跪在巷口，身边伫立着一匹威风凛凛的雪银战马。但很快龙辇行进，巷口又窄，新君这惊鸿一瞥，根本只见侧颜，未观全貌，却从他身上看出了一点不同——和他这几天来到皇宫之后见到的每个人都很是不同。

却不知是什么人呢？哪怕是和别人一道跪着，气度也分外特别。新君忍不住想回一回头，可刚生出这个小心思，手下意识抓了抓龙袍，身边的李博时便出声提醒：“陛下，集中注意力，目视前方，正襟危坐，可不能让百姓看了笑话。”

新君只得听话，勉强把方才那人忘了。

“陛下可还记得刚才老臣说的？”大约是对新君的健忘不太满意，李博时又问了一句，“这次陛下出宫，是要去哪里？”

“……去天坛，”新皇怯生生道，“祭天……”

“为何要祭天？”

“为了祈求国泰民安……”新皇说着，又下意识拧了拧龙袍衣角。几天相处下来，李博时已经知道他这是扯谎时的小动作，耐着性子问：“陛下在想什么？告诉老臣，不管陛下想要什么，老臣都会尽量满足陛下。”

“……”新君咬了咬唇，低声嘟哝，“在想什么时候能回去。”

还在说谎。李博时脸色一变，眼看就要发作，却突闻暗箭破空之声。

“护驾！”李靖反应最快，亲自近到新君身前拔刀相护。一时间龙辇骤停，跪倒的百姓作鸟兽散，剧烈的混乱之中，御林军迅速组成肉盾排布在龙辇周边，将新君及李博时护在当中，而擅于进攻的火麟军以最快的速度分散成数个小队，循着暗箭飞来的方向搜索盘查。只可惜敌在暗而李靖在明，仅是定神的工夫，又有三支暗箭自不同方向射来，转瞬间钉死一名御林军不说，箭头居然燃着火焰、悬着油囊，一支勾在盘龙锦绣上，油囊破裂，瞬间将龙辇点燃，火焰窜了老高。新君到底还小，一心只想着逃，竟然就从龙辇后面翻了出去，一脚踩在中箭而死的御林军身上，当时就惊叫一声，脸色都不对了。

“保护陛下！”是李靖的惊呼。可箭矢如浪，刺穿雪幕，几乎只在顷刻之间，御林军中箭的、烧伤的倒了一片，根本无人能护。耳畔充斥惨叫哀嚎，数支飞箭迎面直逼新皇。

却有一人从天而降，将他牢牢护进了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