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关悲角陡然响彻连营,夹杂着侧畔低飞的鹰唳,刺破低垂的青灰色天穹。转瞬间城墙之外大军如沸,城池之内哀民长泣,耳畔充斥破空之声,绵密紧凑,浑然一场疾风骤雨。杨戬猝然昂首,眼见燃着火焰的箭簇宛如高飞雁群,尖啸着扑在银芒烁烁的结界上。可这箭簇又不似他日前所见,竟像是被施加了什么符咒,火焰甫触及结界表面即如火星入油,爆燃成大片火海,熊熊烧在半空,毕剥作响。
如此下去,结界撑不了太久,为今之计只有强行出城退敌。杨戬掣刀回身,正欲下令,忽见身后不知何时已然多了一人。此人白衣纶巾,一副书生模样,胸前却有一个血洞,正向外汩汩淌着鲜血。杨戬认得他姓刘名玺,字彦昌,正是妹妹杨婵私嫁的丈夫。却不知此人在他刀下亡命这么多年,怎么就偏偏挑在此时回魂,不合时宜。
“为何非杀我不可?!”书生声色俱厉,眼角漏出血水,顺着脸颊滴滴答答洒满衣襟,“我分明已经承诺为了三娘和沉香永不归国,甚至可以再不和他们母子相见,可你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
他烂出森森白骨的两条枯枝一般的手臂向杨戬刺来,牢牢钳住他的双肩。出乎意料,杨戬竟无还手之力,危险的窒息感扑面而来。
唯长兵“当啷”落地,杨戬骤然惊醒,猛睁开眼,得见房内一簇危在旦夕的摇曳烛火。他披衣起身,坐在床头闭着眼微微喘了口气,似要将梦里那无比真实的窒息感掩去。
而后一串脚步声自走廊尽头传来,越走越近。杨戬对此人熟稔至极,只是往常他们身在前线,他步伐比现在更迫切得多,而今临近京城,他倒是不紧不慢起来了,想来所谓皇位与百姓将士的性命相比,孰轻孰重甚是明了。
未几,房门轻响,康安裕获准进了房间。随着他的脚步,一股子森冷的寒风从门里灌入,桌上那脆弱的烛火连垂死挣扎的余地都无,瞬间偃旗息鼓,徒留一缕轻烟。
康安裕赶紧关上了门。手里提着的灯笼悠悠一晃,往墙上照出一个庞大而扭曲的影子。
“二爷?怎么回事,”他搁下灯笼,又是个爱操心的命,眼看杨戬居然深夜未眠,而且房里无缘无故开了半扇窗户,杨戬一向爱惜的三尖两刃刀还倒在地上,顿时把心提了起来,一面替杨戬收拾一面关切问道,“是不是临近京城,二爷心里不舒服?”
杨戬借着灯笼的火光起身,将烛心握在掌中,但见指间雷火隐现,烛火便颤颤巍巍地亮了起来。
“是被风吹的。本也睡不着。你有什么要事?”
康安裕即从袖中取出信件来,双手递给杨戬:“四弟来信,宫中又生变数。那群老顽固找了个垂髫小童回来,说是皇长孙。奇怪的是……”
杨戬接了信,却不看,也半点不急,随手压在茶盏下面,给康安裕倒了杯茶。康安裕坐下接了茶润润嗓子,继续说道:“奇怪的是皇长孙说自己不姓张,姓刘。”
“姓刘?”听到这个熟悉的姓氏,杨戬总算提了一点精神,“从哪里找来的皇长孙?”
“说是华山脚下一个村庄里。”
“华山……”杨戬默念,“老六那里有消息吗?”
“暂时还没有,”康安裕抓了抓头发,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门,“看我这记性……二爷,六弟那里没来消息,但我今天进城时听到一个消息,不知真假。说先帝一年前祭天,和天公抱怨自己子嗣单薄,为当时唯一的皇孙求签问卜,谁知一张签文求下去,大风吹倒了烛台,皇孙也一命呜呼。所以现在民间传言,本朝皇位遭了天怨,无论谁登基为帝,都可能……”
“所以老百姓觉得张百忍传位给我,是想让我死。”
烛火幽微,杨戬神色平静,连同最初从噩梦里惊醒时的那点苍白也被昏黄的光线完全掩去。从旁侧看来,鸦羽低垂,半个人融在暖意氤氲的烛光里,别有一番温和缱绻的意味。而他的手亦如他现在一样,松快而从容,蜷曲着修长漂亮的五指随意搁在桌面上,似在享受难得的休闲时光。
可但凡见过杨戬手掌的人,都不会认为这是一双漂亮的手。十多年苦练枪法、征战沙场,这双手早已不是文人墨客的手。
杨戬亦然,早非当年任人宰割的少年。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他好似一柄利剑入了华美的鞘,奈何锋芒暂敛,却杀气不竭。眼下说了一个“死”字,何其轻描淡写,仿佛半点没往心里去。康安裕猜测他一定是在想,如果天要亡他,十年前他就该死了,何必等到现在。
“现在半路杀出来一个皇长孙,也不知道是福是祸,”康安裕叹了一声,“四弟在信里说,他刚来的时候一口咬定自己不姓张,但后来又改口说自己姓张,八成是被那群老家伙用了什么手段,硬逼出来的。”
说到这个皇长孙,杨戬难得在意,多问了几句。老四在信中所言不多,只说看起来不超过十岁,长了一副聪明样,爱哭。杨戬听了,借口夜深,打发康安裕离开,坐在灯下思量许久,又忍不住展信来看;仔仔细细看了两遍,信中所描述的这个“皇长孙”的轮廓,便一点点和妹妹杨婵幼时的样貌对应上了,再思及方才刘彦昌破天荒地幽魂入梦,怕也是个征兆。便撂了信,在火上烧了,再无睡意。等到翌日清晨,天蒙蒙亮,杨戬便已跨上马背,带领整肃完毕的雷麟军,继续赶路前往京城。
但宫中局势变化何其迅速,饶是杨戬一行人日行三百里,也无法赶上皇宫内陡生变故。两日后,老四又从京城传来消息,说皇长孙预备于五日后的黄道吉日登基。
“先帝尸骨未寒,遗诏便不作数了,”康安裕摇着手里的信笺,语气无可奈何,嘴角却带着笑,“二爷,左右你也不想做这个皇帝,要不我们原地折返吧?在外头打仗可不比在皇宫舒服多了。”
他在边关征战的年岁几乎是杨戬的两倍,早就习惯了刀光剑影、飞沙扬砾,至于深宫内苑的什么规矩排场,他一概不知,也不愿接触,是以一得到消息,便喜滋滋和杨戬报备来了。哪知杨戬听了,眉宇间却没什么喜色,淡淡道:“我想回去看看。”
“那能有什么好看的,”康安裕道,“看新皇登基?还能看出朵花来不成?”
“就怕是有朵花在京城等着我呢,”杨戬难得地说了句玩笑话,“到手的皇位莫名其妙被一个毛头小子抢了,按照戏曲里的桥段,我难道不该去夺回来吗?”
康安裕被他说了个措手不及:“说是这么说……”也知道,毕竟阔别已久,杨戬大概只是想回京城看上一眼罢了,嗫嚅道,“我就是怕二爷你回去之后,心情会不好。对二爷你身体不好。那又不是什么好地方。”
说话间,杨戬给他夹了一筷子菜,就当是受了他的好意,顺便也堵上了他的嘴。
此后日夜兼程,终于在新皇登基前夜抵达京城。守城的是李靖的火麟军,眼下紧要关头,他亲自守夜镇场,听闻雷麟军自边关回程,第一反应竟然就是杨戬要造反。可等他召集警备,佩剑出城,竟只看到杨戬与康安裕两人打头阵,身后跟着不到二十名士兵,个个身着铠甲,骁勇精壮,三更半夜城外火光照天,风号雪舞,这群年轻人的眼睛也像孤狼那般明亮。
“劳烦李将军放我进城,我只是来看看未来我们雷麟军该向谁禀报战况。”杨戬却未着战甲,只穿了身白衣,外头还罩了层矜贵的白纱,笑盈盈的,看着还真有那么几分皇家气度,“顺便,明天的登基典礼,我们虽然人少,但姑且也可以沿街巡逻,便于掩人耳目。”
李靖听他如此说来,非但不像传闻的那么傲慢,反而有点示好的意思,心便宽了,何况杨戬的的确确只带了十余人,就算雷麟军再怎么神乎其神,也不可能就凭这十几人破坏登基大典。他反身一扬手:“开门!”又提醒杨戬道,“如果没有明日登基大典的准入牌,恐怕杨将军这一趟是白来的。”
杨戬不以为意,谢过了李靖,步入城内。不多时抵达杨府,前不久大概下过大雨,门口两盏灯笼残骸粘在地上,除却些微雪光,自也不见光亮。康安裕下马在前面提着灯笼,随杨戬推开沉重的墨黑大门,只见院内同样黑沉一片,除却呼号的风雪之外,徒余凋零草木,萧瑟非常。
“这里如果不能住,就带兄弟们到客栈去,”杨戬吩咐康安裕,“你也跟着一起去客栈吧。”
康安裕正东张西望,一听后半句,颇感意外道:“二爷你要住这里?这都十多年没人住过了,住不舒服,你也跟我们走吧。”
杨戬却摇头,交给他一锭银子,打发他们走了。康安裕当然知道杨戬固执,但凡他打定主意的事,轻易根本劝不听,只得和他合计了明天怎么汇合,便带人住到了客栈去。
风雪交加的深夜,杨戬听得外头马蹄声渐行渐远,便进了祠堂,反手关紧了门。堂内灵位有二,一名杨天佑,一名张瑶。
虽门窗紧闭,好歹雪光依稀。杨戬在灵位前站了许久,好似才回了神,动手换上新的蜡烛,取出火折子,一根一根仔细点燃。
祠堂内才有了些许暖意。
“爹,”杨戬唤道,“娘。”
张百忍还活着的时候,明令杨戬不能回京。杨戬身在边关,也曾日夜思念父母,直觉自己有一腔心事要与他们说;可如今真的回家了,他站在父母的灵位跟前,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他忍不住仔细思量,不在京城的这许多年,他到底过得是好是坏。说坏不坏,他毕竟没有死;说好不好,他居然还没死。
总之,他没有遂张百忍的意,死在边关。
“……我对不起三妹,也对不起大哥,”杨戬沉声道,“我亲手杀了三妹的丈夫,也还没能找到大哥。当年你们吩咐我的事,我一件都办不到。”
他的声音稀稀落落,散在无边无际,苦海般的回忆里。
可这一切,都还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