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 对折(7)
《对折》
0.6/横线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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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有一种草本植物叫根三草,相传原是生长于眉山。这种草每个月会生长根号下三厘米。江革攥在手心里的这颗草约莫有九厘米长了,原来世界已经运行了三倍根号三个月。
社会运行得很正常,但江革的世界不正常了。
或者说,现在才是少有的正常?
江革不想深究,开始了他今天的讲述。这是他第一次正午讲故事。没了圆心般的月亮,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今天的故事是《横线之下》。和往常一样,这个故事也发生在一个遥远的宇宙岛。”
“在501252,41,9042宇宙岛,有一个闹市中的隐士。他找到了万物公式的另一个用途——进退性判定,并用其算法推导出了本岛的理想极值图像。”
“所谓进退性,就是指任何一件事(包括人为与非人为事件)的进步性或退步性。某件事的进退性判定就是指其进步性减去退步性的得数。当然,整个社会在不断进步之中,这个得数很少是负的。”
“而理想极值图像,就是建立一个平面直角坐标系,其横轴从第一个岛上智慧生命体的出现开始,每年一格(当然是该宇宙岛上的一年)。而纵轴表示一年内人为能达到的最大进步性之和。”
“这个图像的绘制并不难,只要不断地代入、求和,隐士很快得到了一个足够精确的图像。从大略来看,很像二次函数y=x²在第一象限的形状。也就是说,在古代乃至近代,人类倾尽全力能做到的最好也就那样——和真实的进退性得数相差无几;但越靠近现代,理想极值越遥不可及。人们离所能达到的上限越来越远。”
“隐士猜想,这可能是因为科技的快速进步提高了极值,而分裂割据的社会又严重阻碍了各地区的团结统一。”
“得出这个结论,隐士觉得这很贴合实际。他又想到,现实数值其实就是进步性和退步性之和,那么能否通过观察这两种数值的变化图像更进一步地分析呢?于是他又开始绘制进值和退值的图像。”
“进值的图像没什么疑点,就是一条很像一次函数的线,其间有略微的波折。而退值图像就很奇怪:在某些时刻,它的涨幅远大于进值,甚至超过进值的高度。而达到极点之后,它又快速跌落,直到非常趋近于原先的谷底。当隐士不断提高精确度的时候,这条线越来越像一个正弦波。”
“他还发现,当退值达到谷底的时候,进值增长得略快了一些——这很容易理解。但这个看似简单的现象后来让隐士百思不得其解。”
似乎是光的折射现象,天空中有一块不明显的圆形白斑。这东西前段时间绝对没有的,他甚至可能肯定五分钟之前都没有。
太阳很大。
江革想赊一平米的月光。
“因为他发现了一个新的社会现象:干涉延迟。干涉很好理解:就是人为对进值、退值进行干涉。比如大起义、大改革和世界大战,都是不可忽视的干涉。延迟也是字面意思,表示从人为干涉到产生效果需要一段时间。比如一次改革,想要让百姓真正获利就需要时间。这段时间似乎是一个定值,隐士叫它延迟常数。”
“让隐士迷惑不解的恰恰在这里:这个延迟常数值约等于退值正弦波的波长!引申出一种猜想:是不是退值的高峰产生干涉,让社会大幅度进步?可是这和退值的定义完全相悖!”
“难道正是战争和分裂推动发展?动荡的社会真的阻碍的和平进步,而不是相反?他想到了那个流传于宇宙各海域的童话,‘植物、兔子和鹰’式的和平安稳社会真的有利吗?”
“似乎不是。孟子说,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隐士明白了一个震撼的事实:退值与理想极值、进值相辅相成。战争是人类进步的电梯。”
江革捂住脸颊,不想再看到仍是正午的耀眼晴空。他侧身躺在草地上,等眼中不再出现滞留的黑斑,才继续讲述下去。
“隐士的钙单质大脑很快接受了这个推论得来的事实,他开始走街串巷呼吁战争,希望以此促进社会的发展。终于,这个现象被统治阶级发现了。最高首长征集朝堂意见,一位剑眉星目的老者走上前来。他官居八又三分之二品,人称真理公公。”
“真理公公只问了首长一句话:‘他不知道微积分吧?那就好。’公公龙行虎步地出了朝堂,向隐士的住所走去。隐士接待了他。真理公公开门见山:‘你的图从本质上就是错误的。你武断地把横轴分为很大的格,却没想过对于这种事情,精度越高越好。所以横轴的每格应该趋于无穷小。在每个无穷小的时间里,所有的进退性判定、理想极值都无限趋于零。所以你的图像画出来应该是一个无限贴近横轴的射线。我甚至可以断定,它就是横轴的正半轴。’”
“‘所以我可以肯定,你大相径庭的图像完全基于错误的算法,你难以置信的思想完全来自武断的头脑!醒醒吧,孩子!’真理公公说完这席话,立刻起身离开,丝毫不顾隐士分崩离析的世界观。”
“令人惋惜又合乎常理地,隐士最终踏上了歧途。他根据一次计算错误导致的进退性判定值超过了理想极值情况,得出了自己所设计的整个模型框架的失误这一结论。他从理性的极值跌落,由于重力势能直直跌到悲观主义之巅——这中间伽利略口中不可忽视的摩擦力被真理公公扫平。”
“他做了一件疯狂的事:出岛。他的余生不断探索河外星系,每次到一个超新星附近,他就朝它的方向抛弃一部分已经无用的钙单质。可以用机器代替的肢体被一块块送入无垠神空。接着是钙单质的大脑:各种冷僻的后天学习行为和幼年的记忆区域被一点点抛弃,最终连抛弃这个词都被抛弃了……”
“恒星内部的元素聚变到铁就停止了,所有比铁重的元素都来源于超新星爆发时的快中子俘获。他找到了他部分肉体的真正双亲,然后在垂暮之年整个投入他(她)的怀抱。”
“在引力的作用下,不断加速奔向星河的隐士轻轻地说了一句话:‘我最无奈的有两件事,第二件就是把一切都量化。’”
“这句话在真空中传播了60纳米。”
“我的故事讲完了。全部讲完了。感谢收听。”江革很想喝口水,又不舍得打开那个放了一夜的水瓶。水瓶没被带走,但终将被带走。
“你讲得真好。”一个雪后初晴般的声音从他身边响起。
这是江革唯一看得上的晴天:“谢谢。”
“同样谢谢你的故事,虽然我不知道你的名字。我是河对岸庄园里的孩子,庄园主让我来告诉你,这片草地本来是庄园的财产,现在迫不得已,我们要把它卖给一个集团。所以你以后不能来这里讲故事了。”
蓝关顿了顿,没注意到江革的神情:“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来我们庄园,我们聘请你讲故事。”
“不用了,我的故事都讲完了。”回答很急促。
就算反证非梦成立又怎么样?就算物理滩真的存在又怎么样?
人生如逆旅,参宿与长庚。
《对折》
3.4/日记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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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1-06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捉弄我。
未知苦处都是不信神佛的。
基督耶稣啊,我向你祷告!求你带我脱离苦海!我想要一了百了,去投入你怀,又拿不准。
……
昨天的一切应该是假的吧。
……
5号上午谢洛夫给我打电话说,HST(哈勃望远镜)、中国FAST和美国地表两座天文望远镜已经进入最后的调试阶段,预计两天内可以参与观测工作。
谢洛夫还称赞了我的构思的精妙:既然光线在折射,那么在地球各个地方看到的景象应该不尽相同。所以只要地球各大望远镜共同观测某个区域,就能根据多个二维图像建立三维模型,算出光的折射角度。
我当然也很开心,因为那个难缠的美国佬也配合。只是没想到转折来得这么快。
上帝!!!
……
现在也许清醒一些了。在莫斯科喝到葡萄酒真是难得。
5号下午,大概是两点钟,北冕望远镜总负责人马科夫斯基打来了电话。我以为是喜报。
寒暄了几句,他居然问我如果北冕不参与此次联合观测会怎么样。
我当时就慌了。我以为是政治原因。我说不行,你最好克服压力,北冕在北半球的中高纬度,这个范围里只有这一架大型望远镜。我又说了很多感激的话,对他们的工作大表赞扬。
马科夫斯基一直没回话,然后他突然说北冕望远镜主镜片损毁了。
我说不可能,话还没出口我就想到了勘察加半岛上的活火山。我问,是火山灰吗?他说不是。是练鹊。
当时我以为他的发音不标准,然后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道练鹊是一种什么生物,正准备打开电脑搜索,马科夫斯基就用焦急的语气说:不要管那是什么鸟了,反正一只这个物种的尾羽掉进了主镜片,现在拿不出来了。
末了他又补充了一句:影响很大。
……
葡萄酒能提神这功效我还是头一次发现。
我急着问:你们怎么能让这种东西掉进去?
他说因为这次观测意义重大,所以提前了例行的检查和维护。主镜片被卸下,由人工替换几片碎裂的凸透镜——主镜是由大量小镜片合并成的。
事故就在这里发生了。
一名技术工人在穿戴消毒手套时,不知怎么挂上了一片翎毛,这片翎毛被静电牢牢吸附在他的防护服表面。在他进入放置着主镜片的厂房中时竟无人发现他身上吸附的黑色(当然是我猜的)羽毛!
这太假了。
真令人困倦,不知道是因为葡萄酒还是这些事。睡觉了。
……
19-11-07
我其实不知道现在是6号还是7号,现在是凌晨。不出所料地失眠了。
但我得承认这么假的事情都发生了。俄罗斯天文局官网现在已经发了面向公众的通知,将停止本次观测。
技术工人至少走了几百米远,那片羽毛仍然没有掉在地上。就在他精密地拆除那一片有裂痕的玻璃,然后安装新的一块时,羽毛掉进了主镜的空隙里。
听起来确实不可能。
然后新透镜严丝合缝地把它困在了里面,导致整个主镜片无法使用。现在他们应该正在尝试用敲碎周边几块透镜的方法达到最小化损失。
但整个计划又推迟了。我是跟北冕过不去了。
两个多月以来不断协调,好不容易联系好这些勉强够用的天文望远镜,结果最可靠的一环出了问题。
一写日记就困了。
19-11-07
仍然失眠。但我确信现在已经7号了。
这种事都能发生,那个巧合就真的不能吗?
我还是不相信能这么巧,我宁愿相信混沌态。可是我证伪不了物理滩。
唉!
反正我不会像那些个懦夫一样撕日记的。
《对折》
1.7/落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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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志刚给自己起了个笔名,叫瑶台镜。他本来不喜欢李白的诗,太飘逸脱俗了,读起来反而有一种越发的无力感。但为了写那本童话,他还是用了这个清新的名字。
他沉重地扛着轻灵的飞天镜写了一本书,叫《革哥哥与梅妹妹》。书中隐藏着半生的坎坷,只绘着儿时的童话。然而这个“只”字却竭尽全力,让他身心疲惫。
最终他把大段的叙事情节删去,只留下引子和其中五篇“东西”。他把这东西叫做过期预言。而讽刺的是,这五篇里没有《幸运岛》。
这本仅数千字的小说最终没有发表。
在那段无愧于心的匆忙祷告之后,他没有急着离开贝加尔湖,让灵魂在庄子的世界里稍息片刻。
太阳很大,风也很大。太阳风更大。
“人生于我,不过一个解集。”
于是陈志刚写了一首诗:
终是阴离失电子,负了阳极负了锌。
后来功过一白水,熔了黄铜化了金。
这里是贝加尔湖,是庄周的北冥。
直径一百三十九万公里的红磷正向下沉着。天边无形的坩埚钳稳稳地将其夹住,不紧不慢地送进滚满了秋风的北冰洋。穹庐全是纯氧,只轻轻一擦,红磷顷刻燃烧。庐上就漫卷了火烧云。
——节选自龚锂日记《伤麟集》中19-11-09至19-12-30的内容。有校对,有删减。
这本日记最终没有发表。
(全书完)
注:本书对卢瑟福实验室、诺奖得主、参宿四爆发的描写纯属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