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 对折(4)
《对折》
3.1/龚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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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一段铁路,滕州——枣庄西。
龚锂不知道这儿到底离哪个站更近,他只是走着,最后在一处不知被谁破坏的铁丝网前停了下来。他附身钻进了铁道。
他机械地弯曲僵硬的双腿,坐在枕木上。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13时37分。根据他查询的信息,13点42分火车从滕州站发车,然后过22分钟到达枣庄西。
这个名叫龚锂的年轻天文学家还剩下最后不到半小时的生命。
不知为何,他死寂的脑海中兀的想到一句笑话:很多意外遇难者最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能控制自我的生死,也算是一种本事了。
我可真有本事啊。他麻木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但随即消失。面部苍白干瘦的肌肉运动痕迹如轻雪后天晴,纯白的薄,消散得干干净净。
雪。他的人生就是三场轻雪。
《对折》
3.2/光折效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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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 粥
其中的一小部分落在2018年4月10日。落在俄罗斯的堪察加半岛。岛上最活跃的活火山Shiveluch在庭树飞花中喷发。火山灰遮天蔽日,让北冕天文望远镜的观测任务搁浅了。
龚锂的观测计划被推到了4月29日。尽管半岛在西西伯利亚平原咫尺之遥的北寒带边缘,但这天没有下雪。
其实作为一个普通的天文学家,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夜晚,他才不需要申请动用这种大型射电望远镜。
那夜也是下着轻雪。
其二 拉面
余下的第二部分落在2018年2月17日。落在山东滕州。那些天他为了拿一些必需的证件,从俄罗斯的某天文台飞回中国。这所房子是他父母以前居住的,现在他们买了新房,老旧的房屋就搁置了下来。
整整一天,龚锂都在收拾杂乱的住所。那天从下午四点开始飘雪,等到他基本安置完毕,雪恰好停了。龚锂寂寞地踩在路上,天地之间只有雪被挤压的咯吱声。
哦,还有渺远的汽笛。
侧耳听了一分钟,汽笛终于也没有经过他家门前的路,越走越远了。
他突然想仰望夜空。想看看万里云翳化作雪落尽后如拭的星子。
天狼星消失了。
目光很快锁定了猎户座三星,然后顺着它们向东南方向扫去。那颗绝对星等-1.42的、整个夜空最明亮的恒星不见了。
当时是早春,是北半球肉眼观测天狼星的最佳时机。龚锂揉了揉眼,然后开始寻找参宿四和南河三。作这两星的垂直平分线,就能找到天狼星。
这条中垂线上空无一物。
天狼星确实没了。龚锂恍惚了一会,然后奔入家门,翻箱倒柜找出了一个简易的单筒望远镜。他开始在40°的仰角上寻找。
结果可想而知。
龚锂头一次感受到如此真实的挫败感。夜里很清朗,绝没有云朵遮盖——毕竟其他星星都照常亮着。
应该是自己多虑了吧。疲劳了一整天,他倒头便睡,希望一觉醒来一切就会恢复正常。
他再没见过天狼星。
无论是天文科研界还是民间天文爱好者,龚锂都没听任何人说过谁发现了这种异象。他在搜索引擎上一遍遍地查找“星星消失”之类的关键词,一无所获。
似乎这颗星从来就没存在过。或是它只为自己消失,而在别人的目光中永存。
两个月里,龚锂动用了天文台大大小小的望远镜来观测。在这之后,他终于按捺不下去了。他再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能寄希望于当今世界一流的天文望远镜——北冕。
于是以当时爆发的一颗超新星为借口,他申请了北冕射电望远镜的使用权。
2018年4月29日,透过电子屏幕,龚锂看到了直觉上不可思议又似乎合乎常理的一幕:大量强光线错综复杂,似乎这颗恒星正在爆炸。然而又不是正常的爆炸:发光物体虽剧烈运动,但远没有平时明亮。似乎整颗恒星被天狗一口吞下,只剩下少许边角料不断吸引碰撞。
龚锂顾不上盯着之前当做幌子的超新星,立刻测出了现在“天狼星”的绝对星等:11.83。
绝对星等越高,亮度越低。龚锂可以肯定现在没有人能用肉眼看到这颗曾经的夜空霸主了。
天狼星……已经爆发结束了?
可是根据天文学的主流观点,如此之大的恒星爆发至少要持续数个月甚至数年——这一点毋庸置疑。那么几个月以来都没有人注意到天空中最诡异的闪烁吗?
它不可能爆发。对此龚锂深信不疑。
那么天狼星为什么只剩下几块残片了呢?构成恒星的大部分物质去了哪里?这剩下的又是什么东西?
龚锂觉得这件事不能隐瞒了。他连夜写成报告,投稿给《Science》。他本来打算多投几家科学杂志或直接在网上发表,没想到《Science》居然很快刊登了它。
全球引燃了观测热潮,科学界纷纷剖析这颗恒星消失的原因。一时间百家争鸣,众说纷坛。
龚锂在学术界的声望大大提高,因此获得了多次操纵北冕望远镜的机会。
同年9月15日,他又一次领先了全世界,公布了新的更不可思议的发现:天狼星变回原样了。
绝对星等回落到-1.4,形态也变回球状,而非之前的无规律碎片运动。整个事件似乎尘埃落定了,就像一场梦。
可是那异象是怎么回事呢?之前那些数据总不能是假的吧?
天文学界普遍称这个现象为“恒星逆生长”,没有人能解释这一现象——哪怕是一个哗众取宠的猜想都没有出现。
其三 咖啡
12月9日,也是一个雪夜。最后那部分雪就散在莫斯科。那天龚锂受邀参加一个学术讨论,结束后回到旅馆,躺在床上沉思。
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窗外的星空。灯光折射在眼镜上,使他看不清今夜的星河。他疲惫地起身想要关灯,突然愣住了。
折射?
一夜未眠。
第二天清晨,等不及投给科学期刊,他直接在社交账号上公布了他的猜想:天狼星从来没有变过,只是向我们奔来的光线发生了纷乱的折射,这种折射后来不知为何又停止了。
这个理论似乎毫无破绽——但凡这8.6光年的长途跋涉里有一个小行星群遮挡,都可能产生这种状况。
这篇文章没有引起重视,因为这太难以置信了——在天狼星的周围,天文望远镜至少能看到上百颗恒星,它们的光线为什么都没有偏折、一丁点都没有?
而反观天狼星,一直追溯到文艺复兴时期,都没有任何一种文献记载如此大规模的遮挡现象。
如果是巧合,这种几率的巧合真的存在吗?
但是——要么巧合不存在,要么物理学不存在。他也只能相信是巧合了。
光线变成了折线,只有两种情况:在不透明物体上反射,或在透明介质里折射。
上面已经证明不透明的陨石几乎不可能存在。有没有可能介质是透明的呢?可是空旷到每立方米只有三个原子的宇宙里,哪来这么多透明物体?
龚锂想到了被基础物理学家押宝的中微子。这种穿透力极强、质量极小的魔鬼粒子有没有可能是光折的元凶?
隔行如隔山,他查阅了大量关于中微子的前沿论文,也没有搞明白它的性质。其实当今物理学本身就没有搞明白它的性质。
这么说来,中微子的猜想真的有可能。
他想到了那次被他当做幌子的超新星爆发。是不是那次爆发产生了大量的中微子,然后干扰了光线?
经过两个月的沉淀思考,2019年2月,他终于决定向外界公布这一猜想。后来这个不完备的猜想被其他学者渐渐充实,其数学模型越来越接近当时观测的状况。
最终龚锂凭借光折效应,拿到了2019年的诺贝尔物理学奖。
颁奖那天是10月8日。下了那个奖台,他不知道迎接他的是什么。
现在他知道了,是自己的略显轻率的猜想被彻彻底底地推翻。卢瑟福实验室所提交的一项新的实验结果显示:中微子几乎不会对光线的传播产生任何影响。在真空环境下一光年路程里中微子产生的影响还不如三到五厘米厚的外逸层大气产生的影响剧烈。
这次实验还披露了一个更加奇异的现象:排除了中微子的因素,光线仍然在诡异地偏折。
不少实验室纷纷模拟该实验,一个美国科研机构竟观测到光量子折了一百八十度,又回到了光源。
光线对折!
要么巧合不存在,要么物理学不存在。
第三场雪尽了。
《对折》
3.3/K4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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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13时55分。火车的汽笛声近了。龚锂竟觉得像在滕州那一夜的汽笛。
物理学都不存在了,自己为什么还要存在呢?要像那些身心俱疲的作词家一样留一首颠沛流离的歌吗?或像那些饱经风霜的诗人一样写一首痛彻心扉的绝笔?
没必要吧。龚锂对自己说。他眺望到了远处的火车。然后艰难地起身站到所对应的轨道上。
风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