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战军医院现在坐落的地方,从前是这条古马道上最繁华的镇子。
早已废弃的马道上,只有野草不知疲倦地疯长在蹄印间,日子一长,就迷了人眼。
前方的战争还在打,伤兵源源不断地送到医院,忙的那些医护人员不可开交。尽管已经在拼了命地和阎王爷抢人,可他们总是不得不承认,死亡永远来得最快,在医院一次又一次的转移中,他们甚至不能掩埋自己战友冰冷的躯体,就奔波在了伤痕累累的土地上。
今天送来了一大批人,据说是前头和联军在打会战。
抬担架的脚夫是几个二八年纪的小姑娘,由于战争,当家的成年男子早已成为了这一带的稀有物种。她们都紧紧抿着唇,熬红了眼睛,带着一身翻山穿林的疲惫,才踩着傍晚的余晖赶到医院。
接待的小护士瞧了眼伤员,立马就明白了她们脸上惋惜的来由。
这种级别的长相在军队里的确难找,完全可以想象他睁开眼睛望过来,嘴角勾出一个轻笑的时候,到底有多像画中人。
“怎么把担架停在这里了?”
小护士一抬头,就看见西弗勒斯·斯内普正从手术室里出来。
院里不少人都有些怕这位外科一把刀,他总是一脸的“你欠我钱”,这让再好看的眉眼都显得阴阴郁郁。风言风语总是传得最快,老早就有人透出消息来说,这人是干双面间谍出身的,通敌卖国的勾当从没少做,后来戴罪立了功,上头也没人敢再用他,只能委屈这位人才下来当个外科医师。
这导致众人更是见了他就绕道走。
这位当代摩西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分开了多么汹涌的人海,他逛街似的晃过来,边走边问:“哪边送来的,不要在这里久留,该送那送那去。”
斯内普走近了,低头一看,欠钱脸都出现了瞬间的崩塌。
“医生,我真死不了?”
“死不了。”斯内普一边给他打针,一边不耐烦地重复他已经说过无数次的话:“你一个排长,这么怕死还打什么仗。”
坐在床边的青年皱着眉头看正被推进来的透明药液,细细碎碎的阳光洒落在他身上。
“被蚊子咬进医院这种死法不值得,我宁愿是在和敌人拼刺刀的时候被捅死的。”
“那样的死法比较像话。”
斯内普看了他一会,慢慢拔出针头。
“年纪轻轻的,说什么死不死。”
“我还在这呢,你死不了。”
小天狼星二进院的日子来的相当快,是在阻击战中被流弹击中了。偏偏这人还硬逞强,拖着伤腿自己挪进了医院。
结果得到了斯内普医生的亲切问候:“你腿不想要了是不是?”
斯内普觉得自己的肺叶子都被这人气得生疼,他拿起医用棉替对方清创的时候下手都没轻没重的,惹得小天狼星一阵鬼哭狼嚎。
“你打肿脸充胖子硬撑的时候怎么没叫得这么销魂?”斯内普语气嫌弃,但手下的动作还是放柔了些。“有点发炎了,看来得委屈排长在这蹲个几天病房了。”
小天狼星抬头望着他低垂的眉眼,含混不清地“嗯”了声。
过了几天,排长同志出院。
斯内普今天没手术,顺便去送了他一程。
两人并肩走着,很快就到了医院那片墓地边上。
墓地里每一座坟墓都没有名字,只是在一边的石台上放着几束早就干枯了的野花,来自接他们入院,又送他们“出院”的医护人员。
白色的无字碑反出一片单调的光,像无限延长的镜面。
小天狼星抬脚就走进了墓地。
斯内普没有阻拦他,但他自己并没有进去,每个野战军军医都不愿看到自己的无能为力被永远镌刻,所以他们就要更努力地去救人,救那些正在拯救这片土地远离敌人炮火的人。
小天狼星并没有看到他想看的那块墓碑,因为它们都千篇一律的让人心酸。
吹过的风,带着野草吟唱荒诞的小调,他开始往回走。
斯内普察觉到了他的低落,沉默的气氛在两人间漫延。
“快到中秋了吗?”
小天狼星打破沉默,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斯内普一愣:“还有几个月吧?现在不是五月打头?”
小天狼星笑笑:“那挺快了。”
他转过身,往山道上走,走了一半又回过头,冲着斯内普喊:“喂医生,要是中秋的时候我俩又有机会见面,你陪不陪我看月亮?”
斯内普“呸”了他一声:“说的什么丧气话,不吉利,你最好以后一辈子都别见到我。”
小天狼星的笑声隔得老远都听得清楚。
斯内普也往医院走,走着走着,他鬼使神差地想,自己的确是好几年没人陪着看十五的月亮了。
但他还是希望两人就此别过,毕竟医生实在不是个好的常见面对象。
“高烧,退烧,反反复复一整天了。”另一位外科医生担忧地望着病床上的小天狼星:“不是个好兆头。”
斯内普没说话,他刚刚接连做了几台切除手术,好不容易才有功夫来看这人一眼。
听说他已经是连长了,但莽莽撞撞的毛病没改掉,在最近那次会战中带头冲锋,身中数弹。
替他取弹头的时候,斯内普看到了他一身大大小小有新有旧的伤疤。
拿刀的手都在不可避免的发抖。
好在手术尚算成功,剩下的,就只能看老天开不开眼了。
如果烧退了,就算他们跑赢了阎王。
斯内普在做梦,一模一样的梦。
他梦见自己查房,查到小天狼星那的时候,对方没个正形地坐到了床沿,漫不经心地冲他笑。斯内普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凉的。
凉的。
他猛然惊醒,才发现自己靠在小天狼星床边睡着了,那冰冰凉凉的玩意儿是枚银戒指。
小天狼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他小心翼翼地将戒指套到斯内普手上,心满意足道:“好了,医生,现在你跑不了了,今年中秋必须陪我看月亮。”
“你——”
“医生被感动了吗?”
“你给我躺回去!都伤成这样了!不许起来!”
十四的晚上,小天狼星的情况恶化。
他已经昏昏沉沉,嘴里一直念叨别人听不懂的话:“詹,詹,不要相信他——”
斯内普拿沾了水的棉签替他擦拭干裂的唇,莫名的悲哀早已在心里决了堤。
生有离,死为别,他早该看淡的。
“斯内普医生——”小护士带着哭腔喊他。
斯内普站直腰,向她露出一个少见的笑容。
“我有时候会想,是不是我一直守着,他就不会走了。”
小护士尝到了眼泪流进嘴里的味道,真的是又咸又苦。
可是,人要是真的得走了,哪里留得住呢?
小天狼星烧了一个晚上,斯内普也一个晚上没睡。
其间小天狼星清醒过几次,都是要他保证,明天一定和他一起看月亮。
“你少说几句话!”
小天狼星的目光久久停在对方无名指那枚戒指上,这人说着嫌弃,可到底没摘。
“现在不说,以后,没机会了。”
“嘴上积点德行吗?”
“行,听你的——”
的确没有什么可以阻拦注定要离去的人。
初破晓,晨曦方至,人去也。
斯内普是看着小天狼星的眼睛一点点闭上的。
永远,永远不会再睁开了。
灰色的眼眸,处处是星辰。
这个人,仿佛永远都是少年,骨子永远藏着那一份桀骜不驯,一切的苦难都压不垮。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也没能第三次走着离开野战军医院。
痛苦在无边坠落。
“伤员!又有伤员!立刻准备手术!”
“斯内普医生呢?快点啊!”
嘈杂的喊声和脚步声交织,构成了野战军医院又一个全新的早晨。
斯内普终于推开门,答应着:“来了。”
阳光正好,却照不亮他的背影。
“月亮不错。”斯内普在这座新坟边上坐下来。
他将一枚和他手上几乎一模一样的戒指放到了石碑上:“我在边上的集市翻了一个下午,有点旧了,没你这个好,凑合着用用吧。”
“今天中秋了,你那边看得到月亮吗?”
“说好的,来陪你看月亮了。”
“明天我们要转移了,我替你去前线看看。”
“你好好睡,别瞎逞强,还有——”
“节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