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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几度

不过小时候的满堂日子还是蛮滋润的,他们家那时候就光清油“广甚”得很,别人家没油炝锅的,可他们逢年过节还可以烙个“破皮袄”、炸些油饼吃哩。他爹常常在饭桌上说,这都是“老人家”的好处,要满堂也跟着初一十五在粮食柜跟里磕头哩。他爹一年到头不着家,总有人请他,不是搬坟就是调门,不是抓鬼就是请神。总之他爹很能,没有办不成的事。这话是满堂听他舅说的,他舅对他爹做的这事挺反感的。按照杨树沟的规矩,“阿舅是骨蠹的主儿”,是家里的贵客,是应该请到堂屋炕上坐的,可自从家里请了神,堂屋可就成了“禁地”了,平日里的人来客去、迎来送往都是在东边那个小房子里。满堂他娘也总在唔嘟,“屋里窄扁着连个侪脚的地方的殁”“他爹光记着他的‘护化爷’,把我们娘儿们再没管着”……不过他爹常说,“这都是护化(法)爷灵验”。满堂也听来家里的人常常念叨,“护化爷保佑、护化爷保佑”。

那时节,来他们家的不是求神,就是求人。求神显灵,求人灭灾。反正都是有求于他们家,那些得了帮助的人,不管是神帮的还是人帮的,也都想尽办法还了这个情。于是种地的时候有抢着摇耧的、拔田的时候有忙着送水的、打场的时候有跟着赶滚子的……一旦可是一天地里的活都没干过,一年四季衣服都是崭崭新的,像是个乡政府里的干部。于是他也没就有点看不起身边那些人了,就连村子里那个在县农业局公干的王超美有时间回来也还到满堂家的堂屋里烧三炷香哩!

满堂继续在矿井里劳动,虽然每天下工后汗流白水地,两只胳膊和两条腿像灌了铅舨沉重,可是每当看到表哥手里的那日渐加厚的一沓票子,他便会忘了一天里所受的苦。想到自己能挣到一千块钱,就可以把家里东边的小房子扩建成三间,有个单独的厨房,他娘就不会在家里来客人时显得局促和不安。

砂石厂所在这个地方在中国地图上是极小的一个点,就在中国西北茫茫戈壁的深处,满堂的工友们把这个地方叫个“石碣子”,可能到处都是那种石头的缘故吧。可是后来听尕四辈说,当地人其实把这个地方叫“鬼见愁”嘞!

“鬼见愁”!满堂当然是听过这个名字的。他小时候手脖腕子里就挂过个叫这个名字的黑叽叽的东西,听他爹说,“这娃相生不好,戴这个好,这东西辟邪嘞”。他上小学的时候还戴,不过到了初中就不戴了,如今早栓在东房的灯绳子上了。

“这地方邪得很”,尕四辈是在一天喝了酒后,涨红着脸说的,说后半句的时候是压低了声音说的,“听说年年都死好几个哩!”

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满堂想到尕四辈的话便不觉瘆得慌。他便从枕头里摸索出一个东西攥在了手心里。

满堂跟尕四辈是一班。

天麻糊糊的时候,满堂就穿戴好下井的衣服,便等着表哥回来了。座了一会儿,满堂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在床上摸索起来,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尕四辈因为昨晚的酒劲还没过,还在被窝里迷糊。满堂找不到东西,好像是有点着急,一会儿翻被子,一会儿掀床单,可能影响到尕四辈了。“亮半夜的瞌睡,小姨子的嘴”,正是陶醉的时候,最反感这种悉悉索索的声音。尕四辈一伸腿踢了满堂一下,“清早魃辰(参)地吵逑洒着啥!”满堂为找不到什么东西而紧张,没在乎他说啥,眼睛还在床上扫视。突然,就在尕四辈的腿下面他看见了,一个红色三角形模样的东西。他赶忙推开尕四辈肉嘟嘟的腿,迅疾把那个东西又攥在了手里。

“明明捏了一晚上,怎么到他被窝里了?”满堂一边想,一边慢慢下了床,坐到了床头上。白天的劳累换来的是整夜整夜的死猪一样的瘫软,手里面的东西那里顾得上。满堂有点后悔自己的轻率,好好的在枕头里怎么就拿出来了呢。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在加速,连整个床都在上下跳,眼前的那一溜工友们的床也在一上一下的蹦。

过了后一会儿,才慢下来,心可能是回到腔子里了。

满堂慢慢松开手,汗水已经打湿了那个红三角。那原来是一块布,里面是他爹跟“护化爷”的平安符,他娘又用红布缝了个套子,临走的时候是他娘用别针别在里面的汗褟子上的。他爹交代过,“这东西金贵着哩,要别在擦肉的地方,晚上了也要放在干净地方,可不能胡糟贱”。本来就一直别在衣服上的,那天洗衣服,他取下来,想找个干净地方。可这地窝子住着一帮臭男人,汗臭、脚臭、屁臭,有些人半夜就站在洞口尿尿。这还不算,平日里一帮人躺在被窝里也没个正经说头,不是妖魔鬼怪、就是男欢女爱。满堂瞅了一圈子,也就表哥放钱的枕头还算是个干净地方。头可是个干净地方,杨树沟人就有“欺人不欺帽”的说法,尤其是男人的头就更是摸不得的,据说那上面有一盏明灯哩,如果让什么脏东西弄灭了,这个人可就算是一辈子抬不起头了。以前庄子上人们的头发都是用刀子剃的,当然都是上了岁数的男人拿刀子,后来街上有了理发店,那些固执的老人们还是不去,因为理发店里拿推子的不是大姑娘就是小媳妇。

昨晚上满堂也是听了尕四辈的话,害怕,才把“平安符”捏在手里的。没曾想半夜里竟跑到尕四辈的被窝里,还压在了腿下面,那可就不是什么干净地方,所以他才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满堂还在床上发愣的时候,表哥回来了。表哥把手里安全帽一扔,鞋也没脱就直愣愣扑倒在卷起的被上了。

尕四辈已经从被窝里出来,光着脊背揉眼睛哩。顺着地窝子洞口进来了刚下工的人,跟着进来的是清早上呲呲的冷风。尕四辈又把被子披在了光身子上。他实在是不想起来。可是不去上班,那就算是旷工了,这一天可就没工资了。

满堂提了安全帽就往外走,平常日子他这会儿早该是坐上下井的矿车了。只是今早上这一惊吓的,现在都没缓过来,就连尕四辈叫他,他都没听见。径直出门去了。

满堂有点气自己,但更多还是气尕四辈,那平安符就算是让尕四辈给糟践了的。他甚至气他爹,就不该把这么个“危险品”给咱么!“你平日里不是说‘该死的娃娃逑朝天’吗,你还怎么弄个符给咱哩?”满堂一路走,一路心里这样嘀咕。手心里还是攥着个那东西,想着这东西肯定不顶用了,肯定不灵了,说不定还招惹祸乱哩。他想丢在路边的石头堆里,可一想那红色的布套套,太扎眼了。又不敢了,就索性先塞到了裤子兜兜里。

尕四辈提溜着鞋子跑着撵上了满堂。

他们是一起坐着矿车下去的。满堂一句话也没说,甚至也没看尕四辈一眼。

“你咋了,谁把你的馍馍掰破了?”尕四辈不明就里,对着满堂说话,“大清早的谁惹你了?是不是想家了?”这一下,尕四辈是用手扽了一下满堂的衣服的。

满堂还是拉着个脸,顺手挡开了尕四辈的胳膊,还把身子向一边扭了扭。

尕四辈也没再说话,只是狠狠地瞅了一眼,戴了安全帽不作声了。

工作还是一如往常地进行,人们也就不说话,一则是机器的轰鸣,二来厂里也有规定,工作期间是不能随便说话,那样的话人就会分心,不安全。这矿井里黑灯瞎火地,还有各样机器、设备,都是铁家什,还有那来往的矿车,稍不注意,磕手碰脚是常有的事。

满堂虽然岁数小,可干起活来从不惜力,闷头干活,不会想着偷懒的。而尕四辈却还因为昨晚的酒,一整天都蔫头耷脑的,没个精神,大多时候是抱着个钢钎迷糊。满堂和尕四辈是一组,他这么一迷糊,那么一大矿车装载的任务就只交给满堂一个人了。可满堂也懒的喝叫,只是心里不痛快,手下面的动作却越发地有力和迅捷了。但那却是硬梆梆、冷冰冰的石头,任你是再大的力气也就撑不住的时候。到下午约摸二三点的时候,满堂已经支不起腰了,早把上身的衣服脱了,脖子里的汗正七股八股地流呢。趁着矿车运走的空儿,他便靠在坑道的石壁歇了一会儿。整个人像是摊放在案板上的猪肉,但等着挨刀子哩。他连收收腿子的力气都没有,就那样瘫在石头窝里。汗水又顺着安全帽成股地流了下来,眼皮子上一阵灼热和刺痛,眼睛也有点睁不开了,他便索性闭上了。巷道里的灯是那种黄剌剌的颜色,再加上灰尘和潮气,灯的四围氤氲着一种迷离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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