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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几度

从初春到夏末,满堂没有离开过砂石厂,对这个城市没有一点印象。一个星期天不上工了,他和表哥,老乡们相约进城去玩玩。这才发现,这是个多么繁华的大都市啊!比起老家那真是不一样。

戈壁的夏夜是干热的,没有风。

一帮人在地窝子里喧闹——喝酒、打牌、谝闲川。

唯独此时,满堂僵硬的脊背躺在白天烈日炙烤过的、尚有余温的沙地上,望着满天星斗。脊背烙在沙滩上,满堂不仅想起了妈妈的火炕,此时就好似大冬天冻的像石头的双脚伸进暖被窝里一样舒坦。

看着满天繁星点点,满堂的大脑忽的闪现出“天上的街市”。他又思慕着那个大城市。于是他心里又嘀咕起表哥来:说是要带我去的——尽是哄人的话。

满堂哪里知道,他们干活的地方离嘉峪关城其实还有七十多公里 ,只有拉矿石的大东风车一天跑一趟,况且也坐不了几个人。所以,来这里几个月了,表哥一直嘴上说带他去,可总是没有合适的机会。

于是,每个夜晚,只要把酸困的脊背烙在沙地上,满堂仰望星空,糊里糊涂的就睡着了。

“满堂,你进来,你表哥叫你呢!”尕四辈在叫。

满堂揉了揉惺忪的双眼,起身进了地窝子。

“这是你哥输的酒,你喝了,喝了解乏气,中不中。”一个河南人舌头已经大了,悻悻的说。

尕四辈哂笑着,嘴角斜叼着烟,靠在被窝上。他光着上身,脸和身体一样在酒精的作用下变的通红。嘴里喃喃道“满堂,喝了,再不念书了,就不怕伤脑子勒,能喝……”

表哥趴在桌子上,已经醉了。

这三个人是工地上的“烂酒三人组”,每天收工后就躲在里面喝。酒是从山外面捎来的,用塑料桶装的散酒,表哥他们叫“散葫芦”。尕四辈比满堂大两三岁,也是杨树沟里的人。他是去年春上来工地的,表哥就是他引进的。他原来在嘉峪关城里卖冰棍,干了一个夏天,挣不了几个钱,这才来的镜铁山。

镜铁山矿是一座大型铁矿床,是酒泉钢铁公司的骨干矿山,地处祁连山深处。这里荒草凄凄,山峦茫茫,只有祁连雪山美丽的身影让人耳目一新。雪山顶部白雪皑皑,一年四季都不会融化。

地窝子里的烟酒气和着汗臭味弥漫着,满堂已无法呼吸,又跑了出去。矿区四周环山,青色的山峰高高耸立。夜色笼罩中,山峦高大的身影像一个庞然大物让人畏惧,人在它的脚下就像是一个小蚂蚁一样岌岌可危。偶尔传来的炸山的炮声和旷野里野兽和飞鸟的叫声,使得满堂越发恐怖。

山,一片童山秃岭,怪石凌厉,只给人苍凉恓惶的感觉,丝毫无美感可言。也许,就这样的荒山枯岭,偏藏着宝贝吧。

当金色的晨光照亮祁连的雪峰时,上工的时间到了。满堂翻起身叫醒表哥,胡乱抹了把脸就好了。

今天他要跟着表哥下矿井。

拿好了安全帽、矿灯、工作服、手套、胶筒等行头。就下井了。

矿井巷道,黑暗幽深,崎岖不平,还水里吧唧!满堂推着轨道矿石车,踉跄小跑着,向巷道深处的工作面跑去。到了工作面,那儿工友七手八脚装满矿石,他就吃力地推动了。好在重车是下坡,一推动,借助惯性,就不怎么重了。表哥说,推车的时候最担心翻兜的u型车厢,中途翻车。第一车,在表哥的帮助下好在没有出问题。推到井口,就借助坡度和惯性,翻倒在下面的运输带上了。第二、第三车……一天下来,满堂已是累成狗了。

矿井里,压抑恐怖,井顶的怪石,欲坠摇摇!杞国有事忧天倾啊!慢慢地也就不怕了、麻木了!满堂心想:这采矿工作,真是人间第一苦差啊。

农民跟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每日里在土窝窝里刨食吃,可从来不说爱上土地的话。满堂却爱上了这黑黢黢的矿井,看着那一车车的矿石沿着轨道运出去,他一边擦着流下的汗水,一边想着矿石那头的钢厂里四溅的铁水,也有好一阵的激动和兴奋。尤其是这每月里看着表哥从工头那里领来的工资,最多的是五元纸币,那上面,手握钢钎的工人师傅以倾斜姿态专心致志炼钢,姿势、神情异常生动,而纸币的背面图案就是“露天采矿”,满堂很自然的就把自己的劳动跟这些关联了起来,时常感到一种莫名的自豪和骄傲。虽然他无法知晓那时代无数劳动者为了生产建设内心充盈着的火热的激情;更无法去理解中国工业发展初期热火朝天的建设场景,但是他从心底里热爱这工作。几个月来,看着表哥把挣来的钱捋得整整齐齐地装在枕头里,他只能看看,家里人都交代表哥了,不让他动这些钱的。他从没见过这么多钱,包括他爹、他妈也没有。那时候,家里的吃穿用度都是从地里种出来的,商店里买东西也是用豌豆换的,青黄不接的时候也有用鸡蛋换东西的时候,至于钱,平日里见的最多的也就是一毛两毛的。一毛钱还能买五个“洋糖”哩,这也是过年的时候,有“情况好的”亲戚从手绢里摸出来一毛两毛的钱,才能去商店换着吃个洋糖。满堂记得很清楚,每年过年的时候,村子里有人家要杀年猪,他们一帮娃娃们就抢着拔猪脖子里的鬃毛----这个可以换糖吃。有时候,猪还没汤哩,娃娃们早把手抓在猪脖子里了。猪脖子里能有多少毛哩,六七个娃娃也就凑上个六七个“蛋蛋糖”,可那也是美味,一年里也就这时候可以。

表哥和满堂原先是一起出工的,目的当然是想着帮着满堂,后来发了工资,有钱了,表哥怕钱丢了,两个人才倒开了上下班,好看着枕头里的钱。

满堂一步都不敢离开地窝子,不敢离开床铺。他跟表哥睡在一起。下工的时候,吃完饭他就睡觉,睡醒了就还是躺着,不起身。那推车子、抡铁锨、抬大锤可真是手心里起皮,脖子里流汗的活。当初离开家的时候,表哥就跟满堂说过“把你娃的皮擉哈一层哩”,表哥自然是想着让他继续念书哩。可是满堂那时候就是念不进去,不是说脑子有多笨,就是不开那个窍。再说了,那时节,到学校里念书的也没几个,大多也就上完小学就不上了,帮着家里干地里的农活。满堂他爹当然也是不愿意他不念书的,可也是没办法,家里就这一个娃娃,平日里也还是有点“惯”着他,他说不念书也就由着他了。只是满堂他娘,絮絮叨叨说了好一阵子,可到底还是没有劝住。

满堂那时节想着的也是帮着他爹一起种地、犁地、拉麦子打场,也就踏踏实实一辈子农民。他觉得他爹也没什么不好,庄子上的那些个人也没啥不好呀!庄户人家,一年四季在地里,春种、夏耘、秋收的,那一整个冬天不是在自家堂屋炕上跕着、就是在阳屲旮旯里圦着,不也是怪舒服的吗?老婆娃娃热炕头,不就是庄稼人一辈子所追求的吗?上初一的时候,语文老师让大家写作文,题目就是“我的理想”,同学们的理想五花八门,有当科学家的、有当工人的、有当老师的,可是满堂觉得他们的理想都不实在,有点不着边际,他觉得他要过他爹那样的日子,当一辈子农民。为这个他还被老师在课堂上骂过,他还记得老师当时用过的一个词,“鼠目寸光”。他知道老师的意思,当然也是为他好,可他始终觉得那些个远大的理想都跟他没关系,因为他经常听他爹说,“还不都是屎沟子!”

这就要说到满堂他爹了。

满堂他爹叫“一旦”,没念过书。跟他差不多年纪的人念书的也没几个。他们那年月听说天天地搞运动,闹得人心惶惶,再加上那有时间地里也没收成,连肚子都吃不饱。可一旦算是脑筋活泛的,先前是队里的保管,管过人民公社的“大食堂”,后来又当过饲养院的管理员。他是既操心过人、又操心过牲口。无论是大锅饭的时候,还是大会战的时候,他们家都没有饿过肚子。再后来,单干了,政策也活了,他又开始操心神了。他们家、满堂他先人们头上听说就有“丢卦问神”的事,后来跟着“牛鬼蛇神”一起清扫了,可是满堂他爷那时候还是偷偷摸摸地烧香拜佛哩。直到后来,政策开放了,一旦便把个裹着红绸子的木桩桩供在了堂屋的柜子上,初一十五便会点灯烧香的大搞上一番。满堂上小学的时候,他爹就已经开始替人办理一些“求神问卦”的事,当然这都是收费的。先前是“花馍馍、清油、红绸被面”,再后来便也有给钱的,不过也没多少,最多的一回是有个人押了五块钱,那晚上他爹是枕着那五块钱睡的,从此对这事也就更上心了。那堂屋便成了请神的地方,平日里就他爹能进去,其他人是不允许进去的。于是,整个小学阶段满堂都是跟他娘一起睡在东边的小屋里的。那时节,庄子上大多家里都有两三个、三四个娃娃,可是满堂就姊妹弟兄一个人。满堂小时候也不问这些,一个就一个,就是平日里遭伙伴们欺负时也没个护的人。他也傻不拉几的问过他娘,“我哥来”。他只记得当时他娘是把他揽到怀里哭了的,他也就只是觉得他哥没了,再说那时候,水钻窟窿里常有“死娃娃”嘞。直到后来,也就是在嘉峪关打工的时候,尕四辈喝醉酒说的:“那是你爹不愿意,怕秽了神灵,不办那事了,害的你妈……”后半句没说完,他表哥就把手里的茶杯子摔尕四辈头上了。尕四辈顺洞口一趟子撒了,表哥好几天没理他。也就是从那以后,满堂隐隐约约明白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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