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住在父亲单位的公屋,是古老的祠堂改建而成。
上学下学,戏耍打闹,必经幽深阴暗的廊道。鬼魅魍魉,狐仙蛇神,心里常记挂,臆想常惶恐。于是乎,摁着狂乱心跳,憋满一口气,咚咚咚地奔进窜出,将木制地板擂得山响。一个人如此,一群人亦如此。
有个面相油盐不进的粮站职工,可能是个退伍的军人。要么塑在那里一动不动,要么将手插在肥大的军裤兜里,像城隍庙里怒目的鸡脚神。
“小仔儿,鬼撵起来啦!”
“狗日的些,鬼哭狼嚎,狗肠子胀抻了!”
反正是没有好言语地怒斥。骂打鸣的鸡挡道的狗,骂拉屎的鸟上房的猫,仿佛天地间只搁得下他刁狂的嘴缠恶的舌。
他是个极易愤怒的人,像一点就炸的红色炮仗。
他讨厌孩子的喧哗。孩子们也憎恨他无端的恶煞。心里怕着鬼怪,廊道里怕着现世的凶神。
终究等到报复他的机会。
他照旧穿着肥大的军裤,把手插在裤兜里庄严的走路。我不敢贸然超过他,如一头小鼠贴着墙跟悄悄尾随。顺着他抽出裤兜的手,几张花花绿绿的纸头飘落一地。
你看到过天上掉馅饼吗?那时节天空如洗,馅饼的影子确实不曾看见。是眼见恶人宽大的裤兜洒落了诱人的钞票。
天呐!一沓钞票,大大小小加在一起有十几块钱。
那时候,我们却会唱一首儿歌: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犹豫了,一定是犹豫过。我毕竟是学校的“三道杠”,是开学时代表全校同学表决心的扛把子,是戴着红色值日袖标,监视午眠质量的睁眼督察……我的小心思像挤在口袋里,叽叽咕咕挣扎的紫色茄子。
接下来的几天,是我和玩伴们的狂欢节。那时候物价低,吃遍上街吃下街,哪样稀奇买哪样。被簇拥的富足弄得头晕目眩,被无端的讨好和恭维,有找不着北的快感。内心里很膨胀,很骄傲,像昂首挺胸的公鸡,找到了鹤的姿态。
吃剩的零食,藏在最隐秘保险的蚊帐顶子上,有机敏的老鼠在夜半愉快分享。没用完的零钱,塞进砖墙的缝隙间,转天就忘得一干二净。我终归是个胆小的孩子。观察那人的神情,眉眼间堆绉的动态,绕着道有意识地避开。想象他失魂落魄的焦灼,既兴奋又不安。要是被远远地瞭到一眼,即刻心惊肉跳,手脚冰凉,全身发麻。好几次梦见他拽着我的领子逼我还钱,大汗淋漓地惊醒。
这之后的记忆,突然间断篇了。深恨的恶人,从我的生活里一夜间消失,至此便踪迹模糊。具体的细节也漂浮不定,显得不够真实,缺乏追溯的依据。
我断定是选择性遗忘。
这段羞于提及的旧事,在心里一搁就几十年。面对猝不及防的尖锐,我们总徘徊在事物对置的两端。权衡,游离,徬徨,确认,然后选择。这远非道德、好恶、公平可以轻易裁判。只是,经历之后,就会有这样或者那样的丢失。为此,虚弱的内心会配置坚硬的外围组织,像深海里柔软的甲壳类动物。
许知远在《十三邀》中有这样的开场白:与尖锐的批判保持善意的距离。我们既怀疑信誓旦旦的表达,更质疑过分确切的答案。
籍此回答网上有关“正能量”的讨论,不知算不算挣脱了急待被匡扶的正义的范畴。
阿晨丁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