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我昨晚梦到死亡，傍晚父亲打电话来，爷爷凌晨过世了。我是在写下这句话的时候才感受到真切的悲恸，此刻图书馆空空荡荡，我的又一个血亲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我同爷爷并不亲近，甚至是陌生，十几年里数得过来的见面，我总是透过父亲的眼睛去看他。十月他住院，医生婉言劝告不必医治，当晚我父亲守在床边，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我父亲始终是沉默的，你甚至看不出他的悲痛，可是他的双亲皆撒手而去，他回去奔丧的路上，在想些什么呢。

我父亲不常提起自己的过去，连带着爷爷奶奶，都并不清晰。我常常觉得他有很深的心事，那是任何人都无法接近的，他在那些醉酒的夜里把不能言的一部分生命溺死在酒精里，晨起又沉重地醒来。我不知道他理想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模样，他对朋友和爱好是否有与此刻背道的需求，他又有没有一个光辉的梦想。我只看到他在灰尘里的背影，和许多许多他郁结的夜晚，不只是金钱，时间，亲人，他对他的生命有深深的迷惘。那些绑着他每天工作的都是环境的迷雾，我父亲他并不理解。

有一些时候我们家陷在泥沼里，我常常害怕他们突然离开。我小的时候母亲出走过一次，她带着一些行李，天不亮就悄悄地走了。我那时以为她只是一时的负气，后来愈来愈久，我开始明白那个时刻她是真的想彻底离开。因为她年轻漂亮，受不了日复一日没有盼头的生活，我母亲看到了她将在这些琐屑里消散的一生，于是心怀恐惧地逃走。今天我想起这个故事丝毫不觉得她有错，假如当时她果真离开，我或者也不会恨她。因为我知道她留下来到底失去了什么，就算命运本没有留给她的礼物，她放弃离开的恨悔也会在每个寂静的时刻噬咬她。

好像给予我生命的人必须要损耗自己才能抚养我，那种损耗是精神上的锁链，我的父亲母亲，又怎么会不想重来。我好像经常在夜晚听到敲击声，在哪个寒冷的角落，趴伏着我父母的灵魂。我不明白为什么亲情要以这样一种爬满了绝望的方式发生，我们双方谁也不能赦免谁，谁也不能拯救谁，只是在不停的错误里生出错误。也许没有罪人，但罪就这样降落，由不得你不承受。

每个我被伤害的时刻，流出的血都会被这些陈旧的手塞回心脏。我不是不会恨，只是恨太困难了，在一场经久不息，两败俱伤的战争里，我没有任何坚固的土地。我想这大概才是命运，可惜我的命运不是勇气的命运，它只是一个平庸的头颅，缀着淅淅沥沥的灵魂。

这是一九年的最后一天，我父亲会跪在他父亲的床前迎来新年。他在一个红色的，温暖的，爆炸声响起的时刻跪在他的命运前，恭顺，沉默，两鬓斑白。

两个小时前他在闭塞的车里说起爷爷的过世，语气并没有明显的悲伤，我在风里站了片刻，也低头匆匆离开。风像小刀一样劈头盖脸地割过来的时候，我想生活到底消磨了我们什么呢，是对死亡的恐惧，还是对生命的放逐。

我父亲将会在某个时刻感受到钻心刻骨的悲恸与恐惧，而更多时候，所有时候，他只是低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