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新鲜的山货!刚采的山货啊!”
“南方的水果!绝对新鲜!免费试吃!不甜不要钱!”
“塞北的皮子!货真价实!”
·······
已经二十年了,真快啊。
站在街头,完全看不出一点战争的痕迹。
尽管那天发生的一切,对我而言仿佛从未走远。
延安府,越来越繁华了。
没人再提起那场战争。
也没人还记得你。
双手沾满鲜血的阴谋家龙溟成了带给百姓太平盛世的一代圣主,青史美誉,万古流芳。
而你,真正为了天下太平、万民性命牺牲自己的一代大侠,不但史书上找不到一个字的记载,就连民间的传说都已渐渐把你遗忘。
这公平吗?它如今的繁荣,是你用生命为代价守护的啊!
“您是,谢夫人?”
“嗯?”正在沉思的暮菖兰抬起头,这才发现,自己竟已经走到了这里。
这是他和她的故事开始的地方。
二十年了,不知有意还是无心,她虽然年年都会来这座城,却再未接近过这座酒楼。
“真是您!谢夫人!我是当年的那个店小二啊!”
“哦,是你。看你这身行头,真的当老板了?”暮菖兰面露笑容,毕竟他也可以算是他们两个的媒人之一。
“呵呵。承蒙老板看得起我,让我娶了他女儿,还给我生了两个大胖小子。五年前,他去世了,我就接下了这间酒楼。老岳父留下的东西,总得好好守着不是?”
“恭喜你啊,小日子过得一定很惬意吧。”暮菖兰仍然面带笑容,只是这笑容里,多了一丝艳羡和苦涩。
“嘿嘿,夫人也是一样啊。看您都把相公的剑背在身上了,一定是恩爱如初吧。”当年的店小二,如今的酒楼老板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对了,谢大相公呢?怎么没来?”
“他,有点事。我的剑坏了,就借了他的来用。”
“噢,不会是又吵架了吧。没关系,夫妻嘛,哪有不磕磕绊绊的?我和家里那位不也一样?床头打架床尾和。您当初不就是来追他才到的这间酒楼吗?”老板依旧笑嘻嘻的。
追他?
暮菖兰一时没反应过来。
等她想明白,就又忍不住笑了。
原来当初那个让她怒不可遏的谎言,竟然成就了她生命里最美好的邂逅。
美好得让她心痛。
“您要不进来坐坐?尝尝本店的新菜式。这是我和娘子合力研究出来的。”
“不用了。我——要出城了。”
“呵呵,您还是那么急着追相公啊!那我就不留您了。路上小心啊!代我问他好!”
延安府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走着走着,竟又已是黄昏了。
空中阴霾蔽日,不是个观景的好天气。郊野之外无人涉足。
与二十年前一样,这片原野没什么变化,依然如此荒芜。
只不过,你更孤独了。
原本还有四大世家的人陪着你喝酒打架,如今他们的后人,风声过去后陆续把先人的遗骨挪回祖坟安葬了,只剩你了。
蜀山已经不存在了,你无处可去,况且那里也不是你的故乡。你的同门也不知道你来自何处。说起来,我都被当成你的夫人了,居然连你家乡在哪里都不知道,也真是够可笑的了。
我这个夫人,太失败了。
立在这座孤零零的坟前,她又觉得心口疼得厉害。
和过去二十年一样,她把断剑插在地上,用刚买的一瓶酒浇在上面,席地而坐。
“沧行,我来看你了。你在那边过得怎么样?没受气吧?呵呵,就算气,也只有你气人,哪有人气得了你?我知道,你最喜欢吃白食、喝酒和打架。不过,那边和这里不同,鬼差没那么好说话,我多给你烧些纸钱,要省着点用。这瓶酒也是刚买的,一天只能喝一小杯。别动不动就耍无赖,脾气也要收敛一点,那边没人认你这张脸。”
“这些年我挺好的,大家也都挺好的,你不用担心。蜀山的人和小蛮丫头在南疆过得有滋有味的。你是没见到,你那个徒弟铁笔,挥起锄头来的样子,跟写大字似的,呵呵。说起来,你见到一贫和太武两个师兄了吧。他们都走得很安详。这样也好。有一贫道长在,至少你在那边有了喝酒打架的搭子,不会到处得罪人。有太武道长管着你,我也不用担心你闹得太不像话了。”
“瑕妹子给夏侯少爷生了好几个孩子,两口子日子过得挺滋润的。姜承和唐风的孩子上个月成亲了,两个孩子看着还真般配。我们也都去喝喜酒了,还都挺感慨的。”
“皇甫家的夫人身体一直不太好,草谷道长去看了几次,似乎也没什么好办法了。不过皇甫少爷还没放弃,到处寻医问药。啊,他就是这种一根筋的性子嘛。男人就应该这样才有味道。比如说我这次去南疆,就听说黑苗人里有一个痴情种子,守着昏迷不醒、面目全非的情妹妹十几年,不离不弃,还穿上喜服拜了堂。最后那丫头还是走了,他就一直守着坟到现在,估计要守到死。我在想啊,这女孩子,能得到这样一份情,就是受再多苦也值了。哎,你别不高兴。我可不是借机损你啊。”
“说起来,草谷道长自己最近面色也差了好多,头发全白了,还经常说两位师兄后,就轮到她去陪你了。不知道你是希望她早点下去和你一起热闹,还是盼着她多活几年啊?要我说,活着不在乎长短,重要的是自在快乐,你说呢?”
“暮霭村,我偷偷回去看过几眼。大家都在新村里过得不错。叶霖大哥和远松也都成家了,看他们逗孩子的时候一脸的幸福和满足,好像真是从过去的阴影里走出来了。说来有些丢人,我到今天也没有勇气上去和他们打个招呼,只要远远看一眼,知道他们安好,也就够了。”
“要说所有人里啊,最让人吃惊的就是上官少主了。当初他说要重振家业,我们都觉得不过是一时意气。哪知道这些年他吃苦耐劳,尽心尽力,加上西域天高皇帝远,官府管得松,天地山庄还真是让他搞得有模有样的。想想当年那个没脸没皮、到处搭讪女孩子的公子哥,真是没法让人往一处认。不过,他成为今天这个有出息的样子,代价也大了点,不知道他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呢?我觉得啊,他可能还是宁愿一辈子没出息,也想要有个完整的家吧。”
“嘻,你看我,从坐下到现在,嘴巴就没停下。说了这么多,差点忘了,你是吃饱喝足,倒头就睡的,没吵醒你吧。”
“你不说话我当你不介意了?那就再听我多唠叨几句,好不好?”
“沧行,当初你对我说,活着就有希望。现在回想起来,其实那时我是不太信的。只不过,我当时脑子已经全乱了,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就不放手,也没多想。后来我就总有种被你诳了的感觉,尤其是你——你不在了以后,我就更不信了。你既然说活着就有希望,为什么自己却硬要选择去死呢?哪怕你牺牲了一切,这世上也没人会记得你啊?你说的希望啊,大义啊,到底在哪里?长什么样子?你拿出来让我看看也好啊!”
暮菖兰说不下去了,她忍不住抽了一下鼻子。
“可是啊,”她又调整好心情和语气,继续她的絮叨,“这些年走南闯北,见识了无数普通人的日子,特别是今天,看到那个昔日的店小二,如今的大老板,我好像忽然懂了。希望就是这些小日子,希望就是这些小性子,希望就是每家每户的米缸子、菜坛子。只要这些平平凡凡的人们,还在为米面油盐奔波劳碌,为了一天的收益而喜笑颜开,期许着明日的生意更好,祈求着年底的收成比去年强,想象着家里的孩子将来如何有出息,陪着自己的另一半进入梦乡,只要这种再普通不过的生活与梦想,期待与奋斗,还能平安地在这个世界上存续下去,希望就不会消失。你的牺牲,还有无数史书上根本不会留下名字的人的付出,也就没有白费。——你说我说的对不对啊,沧行?”
“沧行?!”
暮菖兰扭过头来,回答她的仍是一座冰冷的墓碑,耳边也唯有狂风呼啸而过。
她的目光黯淡了下去,是啊,怎么可能有回音呢?我真是,也跟夏侯少爷一样了吗?净相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
哈哈哈哈,小兰儿,你说得真好,比我说得还好呢。哈哈哈。
沧行?沧行!是你吗?!你在吗?!
暮菖兰猛地站起身,连着转了好几个圈,直到差点转晕在地。
原野依然空旷,就像二十年来一样,除了沙子、狂风和这座坟,什么也没有。
好晃眼!她遮住了眼睛。
这时她才发现,太阳竟然已经从云里出来了。
这轮亘古不变的天球,一如既往地散发着它一天里最后的光和热,滋养着大地上的无数生灵,无论贤愚美丑。
她一时竟看痴了。
过了好一阵儿,她才回过神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缓缓拔起了地上的那把剑。
剑锋上闪耀着落日的余晖,和二十年前一样。
这一次,我终于没有再落泪。
沧行,古人有夸父逐日、愚公移山的传说。我觉得你和他们很像,一根筋,认准了目标就不回头,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你们都是英雄。在你们的心里,理想和信念真的比生命重要。
“沧行,今天,我也要做一回你们这样的人。我带你,去追赶太阳!”
金黄色的夕阳西沉得越发厉害了,已经和同样金黄的原野融为一体,把整个大地渲染得分外耀眼。
在这片炫目的辉煌包裹之下,一个身背断剑的俏丽身影,正以越发轻松迅捷的脚步,快速迎向那无边无际的光明,直到完全被覆盖湮没,化为一个精灵,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