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离开

【伊采薇】

当我看到爸爸时，我感觉已经过去了的时间不是几小时，而是半辈子。

砍下相海的脑袋后，我几乎都不记得我是怎么离开公园的了。宁芙们感谢了我们，承诺会收好相海的脑袋，并请我替她们向雅典娜问好。莉莉贝丝只用了大概三秒钟就改变了我俩的邋里邋遢的形象，顺便补好了宁芙们的裙子。我们从公园里出来时，看上去跟天下任何一对普通的闺蜜没什么区别。

可我知道是有区别的。从现在开始，我所面对的，将会是与之前的十五年完全不一样的一个世界。

这些想法让我心烦意乱。 我闭了闭眼，然后抬起头看向爸爸。他的目光停留在地板上，整个人一动不动。

“爸爸，”我加重了语气，又叫了他一次。

爸爸终于抬起头来看我，他的眼中没有疑惑、没有惊恐，只有慌乱。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这个念头像一块冰一样顺着我的食道滑下去。

“你知道？你知道她的真实身份，知道我是一个半神？”我缓慢地说，同时死死盯住他。

他又移开了目光，清了清嗓子：“采薇⋯⋯”

“回答我。”我的语气似乎有点冰冷。

“嗯⋯⋯其实我⋯⋯”

“她是雅典娜。”我的眼睛忽然发酸，“我的母亲是智慧女神。你很清楚这件事。但十五年来你从没有告诉过我。我问你时你总是搪塞我。甚至我的整个童年都在猜测着她的名字、她的模样。你明明知道，却从不说⋯⋯”

“我是想保护你。”

“保护我——你说妈妈要你带我回中国是为了保护我。都说是为了保护我。你们有没有想过，可能我并不需要保护！”

我的声音提了一个八度。我意识到自己在生气，但我不知道是生谁的气。是在生爸爸的气吗？

“采薇⋯⋯”爸爸看起来真的慌了。他如同一个孩子一般无措，“我不是⋯⋯我没有⋯⋯”

“你什么时候认识她的？”我打断了他，语气有点生硬。

“大约十七年前。”

“你什么时候知道她的真实身份的？”

“我爱上她之后。她很明确地告诉我，她是一位神祗。”爸爸的目光又滑向了地板。

“你就相信了？”

“那种力量⋯⋯不可能属于凡人。”与我相反，爸爸的声音低了一个八度。

“然后呢？你知不知道，雅典娜是发誓永不结婚的女神？”我的嗓音变了，语气也是前所未有的尖锐。但我还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只是不能结婚。她还是可以爱别人的。她只是不能结婚而已。”爸爸小声说，与其说他是想给我解释，还不如说他是想说服自己。

我忽然想笑。我控制不住自己。我仍能感觉到刚才滑进我食道的冰，它似乎已经冻结了我的胃。“我出生后她就离开了是吗？”他点了点头。“爸，该不会⋯⋯爸，不要告诉我⋯⋯你还没有忘记她。不要说你还爱她。”

我真的要笑出来了，或者说我感觉我就要疯了。爸爸再次抬起头。不用他回答，我能看见他眼中的迷茫与痛苦。我知道他的答案是什么。

“再然后⋯⋯我就出生了。从雅典娜的思想里生出来的，是不是？我出生后呢，她就离开了，不再管你与我？”

“半神们总是由父母中凡人的一方养大的。”爸爸的声音变的有点紧张，好像是怕我会说出什么对母亲不敬的言语，“雅典娜的孩子们更是如此。孩子是雅典娜送给心仪的男子的礼物。”

“礼物。”我重复道，“我只是一个礼物。我只是一个——一个能让你想起妈妈的纪念品一样的存在，是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爸爸有点激动，“当然不是！雅典娜问过我愿不愿意有一个孩子，她强调了孩子只能由我一个人抚养。我同意了。我当然不只是因为纪念你的母亲！我只是⋯⋯”

“只是想要一个女儿？”

爸爸深吸一口气。“是的，采薇。我很高兴有你这个女儿。我很高兴你长的这么像我。是你的存在让我成为了一个父亲。你知道，我⋯⋯爸爸爱你。”

我的眼睛酸涩的厉害。但我移开了目光，并故意地说：“难道没有一点是因为妈妈？”

“有。”爸爸承认道。我不由得看向他，而他也看着我。他的表情前所未有的温柔。“你有着你妈妈的眼睛。”

我眼前忽然氤氲起水汽。我发现我不是生爸爸的气。我在生妈妈的气。她是一位女神又怎么样，这并不是她不管我们父女的理由。而且，既然她是一位女神，她完全有能力时不时地来看望一下我们，而不是十几年来都不曾露面一次，留下一个根本不知道她是谁的女儿，还有一位一直傻傻地爱着她的爱人。

“莉莉贝丝说，我必须去美国。那里有对我们半神来说安全的地方。”我低声说。

“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爸爸的嗓音苍老而伤感，“我一直害怕你会离开我。”

“你⋯⋯你不去吗？我是说，爷爷奶奶仍住在那里，你又有美国血统，你可以和我一起⋯⋯”

“对不起，采薇。”

“给我一个理由。”

爸爸的声带好像坏掉了。他犹豫了好久才发出声音：“你出生之后⋯⋯我意识到美国对你来说太危险了。数不清的魔兽将对你的生命造成威胁。我问你的母亲有没有办法避免。她告诉我，如果我带你到中国，接受另一种文明——与西方文明完全不同的一种文明，就能够在一定程度上保护你。而你对东方文明接受的越深，西方文明能对你造成的影响也就越小。可你与我到底不一样。你身体里有一半血属于奥林匹斯，这意味着无法如何它都是你的家园，无论什么时候，你都可以回去。而我，作为曾与雅典娜相爱的凡人，我一旦摒弃了西方文明⋯⋯这意味着背叛。我再也不能回去了。”

我震惊地看着他。他离开了美国，离开了母亲。为了我。只是为了我。

我现在在生自己的气。我感觉我的存在就是对爸爸的不公平。他根本不必为了我做到这样。我从没有意识到爸爸这样的爱我。泪水盈满了我的眼眶。我想起来莉莉贝丝告诉我的话：半神们在十三岁左右会开始被魔兽盯上。我直到现在都平安无事不是因为我福大命大，而是因为这个笨身笨脚有时有点呆的男人，他用自己的方式保护着我，保护了整整近十六年。

【伊恩】

机场的广播发出要求旅客准备登机的声音时，已经半夜十一点二十了。

“时间到了。”威利核对着大屏幕上出现的航班信息，“我们该上飞机了，伊恩。”

我认识威利少说也有二十多年了，但我一直不知道他的妻子竟然是阿芙洛狄忒，那位传说中爱与美的女神。当然了，我自己的妻子还是雅典娜呢，所以我也不会觉得太奇怪。

噢⋯⋯等等，我从不知道⋯⋯我能否称雅典娜为妻子。

“爸爸？”采薇伸手在我眼前晃晃，“你在听吗？我说把我的行李箱给我。”

“啊？⋯⋯哦！”我连忙把手中的行李箱递给她，“采薇⋯⋯你的机票与护照？”

“都在呢。”

“你的日常生活用品有没有⋯⋯”

“我都带齐了。”

“还有⋯⋯”

“爸，”采薇不客气地打断了我，“这些话好像是每次你出差前我要跟你再三强调的吧？怎么这一次轮到你说我了？”

我一时无言以对，而采薇则看着我：“每天晚上记得按时睡觉，不要老熬夜。”

“我只是偶尔才会⋯⋯”

“自己做饭时别忘了开油烟机，更别忘了关火。注意检查天然气。还有手稳一点，别又打翻什么东西。”

“这些我都知道！”

“胃病犯了要按时吃药。早餐一定要吃。少吃腌制食品。还有⋯⋯”

“采薇！”这下是我打断她了，“你都说过好多遍了！”

“我倒希望你能听进去。”采薇翻了个白眼。嘿，没错，我的女儿一点也不怕我。

“威利，莉莉贝丝，采薇就拜托你们照顾一下了。”我扭头对一旁的福斯特父女说。

“那当然。这么棒的小姑娘，我肯定会好好关照她的。”

我又转向采薇。“到了之后给我打个电话⋯⋯”

“我不能用手机！”

“写信或发邮件就行。时差也就十二个小时。按一般的国际运费来算，扣除⋯⋯”

“我知道，我自己会算！”

“替我向你的爷爷奶奶问好。”

“当然，如果我能去见他们的话。你记着告诉他们我去美国了，知道吗？”

机场广播要求旅客登机了。采薇匆匆拥抱了我一下：“别担心，老爸。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我会没事的。”

福斯特父女向我告别。采薇松开我，挽过了莉莉贝丝的胳膊。他们向登机处走过去。采薇又回头看了我一眼，像是在对我说“别担心”。而一见到她那双灰色的眼睛，我的眼眶就止不住的湿润起来。那是和她母亲一样的眼睛。

一瞬间，往事越过十七年的光阴，呼啸而来。

“你知道我是谁吗？如果我告诉你我是雅典娜，你也还是爱我？”

“你知道，神祇可以与人类相爱，但不能与人类结婚。我更是如此。”

“你想要一个孩子吗？可是别忘了，半神必须由凡人父母抚养。就算是这样也没有关系吗？你仍然想要一个孩子？”

“你念的这几句话，是你的民族的诗吗？我从没有听说过阿波罗有这样的创作，但我很喜欢。不如，取开头两个字——采薇，来为孩子取名吧。”

机场大厅里灯火辉煌，采薇的身影最终消失在了人群中，再也看不见了。

“你说呢，雅典娜？”我喃喃道，“她会没事的吧？”

这么多年来，我仍然会时不时地对雅典娜说话，虽然我从不知道她是否听到了。而现在，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我似乎听到了她的回应：

“别担心。她是你的女儿，也是我的女儿。她会成为一个英雄。”

【伊采薇】

上一次坐飞机时，我才六岁；现在我已经快十六岁。上一次，是从美国到中国来；这一次，是从中国回美国去。

福斯特先生与我换了机票，好让我与莉莉贝丝两个人坐在一起。我坐在靠窗的位置，莉莉贝丝在我旁边。旅客们大都已经坐好。广播里在用不同的语言解释注意事项。

我望着窗外。机场一片灯火通明，人来人往。连同整个城市都是，尽管已近午夜，仍然没有停止喧嚣。这是我听了多少年的声音。而现在的我，还属于这里吗？

我试图在人群中寻找到爸爸，但这只是徒劳。我根本寻不见他的身影。我忽然有一种冲动，想再去见他一面。十几年来，我从未离开过他身边，而现在，我将与他相离一汪大洋，甚至，都不是在同一个世界。这个想法让我忽然间惊慌无比。

“你的爸爸在半神们的凡人父母中已经是很好的人了。”莉莉贝丝向我侧过身来，“他很爱你。”

“我知道。”我看向她，“说起来⋯⋯我有没有机会看见我的母亲？”

莉莉贝丝沉吟了一下：“怎么说呢，大概，至少还是能见上一面的。只不过，嗯，不会⋯⋯太频繁。”

“嗯。”

广播通知飞机即将起飞了。莉莉贝丝闭上眼睛，开始喃喃的低语着一串古希腊语，似乎是在念着赞美宙斯的话，祈祷这趟旅程平安。而我再次把头转向窗外，凝视着远处的万家灯火。我一直没挪开目光，直到飞机驶向天际，城市成为下方的一团光点。

我的手感觉到了另一只手的触碰，当然，是莉莉贝丝。“你不用担心，我们要去的地方，是我们半神的家园。”

我握住了她的手。“嗯，我知道。”

下方的城市离我越来越远；爸爸离我越来越远；凡人世界离我越来越远。飞机越飞越高，驶向我的另一个家园；驶向一个有朋友也有敌人的世界；驶向，不知会如何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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