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老天庇佑,肖正国携着飓风队等人才撤离不久,交通点便被特高课的人包围了。
"报告长官,没有发现可疑人员。"搜索一圈无果后,手下向藤原雅美汇报。
藤原雅美面上看不出一点怒色,甩了跟踪的人一记响亮的耳光,"你,打草惊蛇了,知道吗?"她心底却是欣赏肖正国的警觉机敏。
手下诚惶诚恐地道歉求饶,意识到眼前的女长官有着与秀美外表不符的狠戾内在。
"继续在附近搜索,挨家挨户盘问有无发现可疑人员出没。"藤原雅美丝毫不顾此时是深夜,寻常百姓早已安枕入睡,"另外,派一队人守在火车站,对乘客进行排查,绝不能让肖正国离开上海!"
"是!"整齐划一的应答声撕裂黑色的寂静,接着手下四散开来,粗鲁的敲门声伴随着狗吠,家家户户亮起了灯,悬着一颗心。
"多亏了你有所察觉。"在新的据点,陶大春听了来人的汇报,对肖正国的钦佩又增加不少,脸上露出劫后余生的庆幸。
肖正国却是笑不出来,他知道藤原雅美来了上海,供职特高课,她必定不会放过自己。不知道明天下午自己是否能顺利登上火车,离开上海。
他打开怀表,指尖轻轻点在照片中余小晚的面颊上,这时候她应该穿着真丝睡衣躺在被窝里睡得香甜。
黑夜中,荒木惟忽然惊醒,因为他察觉身旁的陈山身体正轻轻颤抖,唇边溢出无意识的呢喃。
"陈山——陈山——"荒木惟打开床头灯,一声又一声低声唤他,难怀期待,小心翼翼。
陈山苍白的唇瓣翕动,紧闭的双眼始终没有睁开,脸上的表情脆弱无助,让人不免心生怜悯。
荒木惟凑近,仔细分辨陈山发出的模糊不清的音节,借着灯光,发现陈山眼角一闪而过的晶莹,泪痕依稀。他在喊张离。
张离……大哥……小夏……
陈山微弱的嗓音像是被抛弃在街角的幼猫叫唤,或许他冥冥之中有所感应,自己正在离开熟悉的城市和热爱的祖国,去往另一个陌生的国度。
荒木惟静静地看着陈山,目光一寸寸描摹年轻人如画的眉眼,他感觉自己已经拥有,却也正在失去。
直至东方既白,荒木惟依旧端坐在床头,毫无半分睡意,只是一直双眼盯着陈山的双眼酸涩得厉害。
"哥——"唐山海穿着一身烟灰色的修身西装倚靠在旋梯凭栏,甫一见唐蓬莱进门,迫不及待开口唤了一声,鞋跟在大理石地面踩出一串急促的旋律。
唐蓬莱张开双臂,将唐山海抱了个满怀,久别重逢的喜悦充盈了整个胸腔。
"来,让我好好看看你。"唐蓬莱拉开与唐山海的距离,细细端详他,时不时上手拍一拍,捏一捏,"瘦了,也高了。"
少年时的唐山海骨肉匀停,脸颊上还有未褪去的婴儿肥,白白净净,显得尤为青涩稚嫩,如同一株抽条的小白杨。
眼前的唐山海,成熟稳重不少,瘦削挺拔,轮廓明晰,历经风浪沉淀出众的气韵,出类拔萃,难怪戴老板不愿放手。
"没有,哥,我已经修养很长一段时间了。"唐山海把唐蓬莱的军帽捧在手里,两人一起往客厅走去。
"启山呢?"唐蓬莱坐在沙发上,佣人端来一杯热茶。
唐山海姿态优雅品着自己那杯蓝山咖啡,靠在沙发背上,慵懒放松,"不知道他在花房里捣鼓什么,以前也没见他有这样的闲情雅致。"
唐蓬莱伸手捏了一把唐山海细腻柔软的脸颊,像小时候一样,"可别不识好歹,他弄盆百合花可是为了你!"
"为了我?百合花?"唐山海瞪圆了眼睛,像只受惊的兔子,脸肉还被兄长捏在手里,说话都走了音。
"嗯。"唐蓬莱揉搓两把,过了手瘾,才慢条斯理解释道,"之前得知你暴露被捕的消息,我们俩在长沙着急上火,却帮不上忙。他不知从哪弄了盆百合花,说寓意平安健康。平时宝贝得很,都不让旁人碰。"
唐山海双手捧着微微发烫的脸,眼神飘忽,红唇开合数次,也只吐出一句,"都是带兵打仗的人了,还信这些……"
唐蓬莱看着弟弟的模样,哼笑一声,吹了吹浮在面上的茶叶沫子,抿了口茶水。人还是放在眼皮底下来得放心。
张启山甩着湿淋淋的双手进来,在唐蓬莱的军服上擦干了水。
"啧,欠揍啊你!"唐蓬莱纳闷了,接了唐山海回来,这张启山整个人都不正常了,一天天荡漾。
"你的脸怎么了?"张启山完全不在意唐蓬莱的气急败坏,他坐到唐山海边上,发现他脸颊上残留的红印。
"啊?哦,没什么。"唐山海还沉浸在张启山亲手栽种百合花的余波里,心中除了感动,还生出些别样的情绪。
"怎么跟个小孩儿似的,被你哥欺负了也不知道还手。"张启山试探性碰了碰茶杯,被那滚烫的温度惊得缩回了手,瞥见旁边的半杯咖啡,索性端起来喝掉。
唐蓬莱默默翻了个白眼,手不受控制往腰上摸去。可惜了,没带枪。
"那是我的……"唐山海瞠目结舌,看着张启山的喉结上下滚动,杯底空了。他其实想说是那是他喝过的。
咔哒一声,空杯被放回骨碟,张启山一挑浓眉,"没了,让刘嫂再给你泡。厨房多着呢。"他这话一出口,倒显得唐山海小气巴巴。
肉眼可见张启山眼神里的玩味逗趣,唐山海一跺脚,气呼呼地上楼去了,西装衣角在空中翻飞,犹如振翅的蝴蝶。
"哎,长大了,还不禁逗了。"唐蓬莱看着弟弟的背影,语气颇为遗憾。
张启山低头笑起来,他想唐山海来得正是时候,花房里的百合就要开了。
"我去厨房泡杯咖啡给他送上去。"他站起身,不紧不慢往厨房去了。
苏州一处寻常住宅里,钱时英一目十行读完了刚刚收到的电报,一颗心被渐渐沉下去,几近窒息。
唐曼晴从房间出来,梳理着一头浓密乌黑的秀发,瞧见钱时英凝重的神情,三步并作两步上前问道,"时英,怎么了?"
钱时英没说话,只是将电报递给了唐曼晴,自己坐在了冷硬的木椅上,捂住了脸。他不配为人兄长,他害了陈山一生。
"天哪,荒木惟把陈山带走了……"唐曼晴的指甲几乎戳破纸张,她是久经风月场的交际花,心思比常人活络,有些真相她内心或有猜想,却不敢宣之于口。
"车票买到了,明天上午的车。"张离穿着一身天青色的旗袍,从门外进来,她的珍珠手包里躺着三张去延安的火车票。"上海来电报了?"她瞥见唐曼晴手里的纸张。
"嗯……"唐曼晴条件反射想将电报往身后藏,却也来不及了,只能任由张离抽走。
张离的目光游离在字里行间,脸上的表情由渴盼期待变换为泫然欲泣,她纤瘦的身子晃了晃,如同深秋凋零枯萎的落叶。泪水滴落在电报上,洇湿油墨。
"张离……"唐曼晴连忙扶住她,用帕子轻柔擦拭她脸上连绵的泪水。
珍珠手包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张离从一开始无声无息地垂泪,慢慢转为小声抽泣呜咽,她缓缓弯下腰,蹲在地上,将脸埋在膝盖,哭得撕心裂肺。
她从来都是温和内敛,坚韧不拔,如同逆风的芦苇,历经风吹雨打,依然顽强向上。她曾以为,自己可以心怀信仰,独自前行,不畏艰辛。
可如今真的失去陈山,失去了那个从重庆一路相伴到上海的不离不弃的男人,她才发觉原来自己承认不了失去的痛苦,无法面对生离死别。
"陈山——"张离捏着破碎的电报,哭喊着陈山的名字,那张黑白结婚照还贴放在她的胸口,她的心却支离破碎。她再也没有了机会同陈山假戏真做,演绎一辈子的相濡以沫,柴米油盐。
陈山,你是个骗子。说好的一起白头到老,却在青丝乌发的时候抛下了我。张离痴痴地想,脑海里闪过陈山的一颦一笑,那些在陈公馆死生相依的日子,成了永远的回忆,她将会握着记忆的碎片,心碎神伤度过余生。那些曾经真切温暖的拥抱,会让她感怀余生太过孤冷。
唐曼晴同样泪流满面,她咬着下唇,目睹眼前上演的一场生别离,因为真实,所以痛心。
钱时英注视着哭得浑身颤抖的张离,第一次感到自己活着是一种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