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陈山从沙发上惊醒,他摸着昏沉的脑袋觉得有些头重脚轻,踉踉跄跄去浴室洗了把冷水脸,让自己清醒一些。
镜子里面映出的男人脸色苍白,神情憔悴,原本澄澈明亮的双眼布满血丝,一切都昭示着陈山当下糟糕的状态。
张离不在,陈山也没了做早餐的心情,下楼在小摊上吃了一碗馄饨就开车去了尚公馆。原本他今天该去行动处的,但由于陈河被捕,荒木惟急于问出情报的缘故,他还是去了尚公馆。
乔瑜勤勤恳恳,比起陈山踩点上班,他总会提早半个小时到。
"哟,陈山来啦。"乔瑜同他打招呼。
陈山晃了晃公文包,微微眯起眼,"来了。"
"哎,千田队长昨天审了一晚上,那钱老板愣是一个字儿都没说,真是个硬骨头。"乔瑜看了看四周无人,低声说道。
陈山心口一疼,他太清楚尚公馆的手段,不难想象陈河整整一夜遭受了怎样惨无人道的折磨。可他必须要忍,要装作毫不在意。
"千田队长向来矜矜业业,亲力亲为。"陈山笑了笑,同乔瑜闲聊几句后进了办公室。他拿着今天的报纸,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焦灼不安地等待着唐曼晴的到来。
九点整,唐曼晴来了,穿着一身牡丹绣花的旗袍,外披一件皮草,妆容精致,雍容华贵,与平时并无二致。
陈山在走廊与她不动声色对视一眼,暗叹这个女人的聪明。越是如此,越不容易让荒木惟生疑。谁能猜到这个名动上海滩的交际花此刻珠光宝气,过了一个小时就要抛下经营半生的一切远走高飞了呢?
谁都认为陷入爱情的女人是傻瓜,向来冷静自负的荒木惟更是如此。他见唐曼晴抹着眼泪袒露内心对钱时英的一片真心,不禁有些替这个女人感到惋惜。
"希望钱老板能对得起唐小姐的一片真心才好。"荒木惟似笑非笑,抬手让千田英子领着唐曼晴去了关押钱时英的地牢。
"时英……"唐曼晴不顾钱时英满身血污,将他搂进怀里,心疼得无以复加。
"曼晴……你,怎么……来了……"钱时英奄奄一息,他的神智清醒,肉体上的伤痛却快扛不住了。
唐曼晴吸了吸鼻子,强忍着眼泪,温言软语劝说钱时英投诚,保住一条性命,借着宽大皮草的遮挡,她在他的掌心里写字传递消息。
"别白费力气了……"钱时英得知陈山的营救计划,内心既感动又担忧,他不想连累弟弟,"我活不了了……"
"别这样说,时英……别放弃,好不好?"唐曼晴抽泣着,褪去了名利场上的八面玲珑,哭得如同平凡普通的脆弱女人。"我们相信陈山,试一试……"
"好……"钱时英闻着唐曼晴身上发间熟悉的馨香,终于答应了,但他心里却是有了另外的决定。
不一会儿,在千田英子的催促下,唐曼晴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荒木惟得到钱时英愿意投诚的消息,眼中的阴翳散去些许。
"去把陈山叫来,我们即刻出发去城东小树林。"荒木惟一边穿着外套,一边吩咐。
陈山从千田英子口中得知陈河供出的接头地点是城东小树林时松了口气,庆幸自己了解大哥的同时又想骂他太傻,宁愿牺牲也愿拖累自己。
"荒木先生。"陈山为荒木惟打开车门,随后自己坐在了副驾上,千田英子开车。陈河在第一辆车上,四个特务押送。随行的还有一小队日本宪兵。
一切正在向陈山预料的方向发展。
唐曼晴遣散了家里的佣人和司机,自己开车带着收拾好的行礼去了张离藏身的住处。
"我们走,去城西。"唐曼晴帮忙张离把行李和电台搬上车。
"陈山呢?我们都走了,他怎么办?"张离忧心忡忡,她早已习惯了与陈山同生共死,不放心将他一个人孤零零丢在敌营里。
唐曼晴发动汽车,她刻意换了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他都安排好了,救出时英,我们走水路离开,他会把一切都推到你的头上,说受你蛊惑蒙骗。"
"荒木惟未必会相信,他不会放过陈山的。"张离脑海里划过陈山受伤孱弱的模样。
"但这已经是目前最好的安排了。"唐曼晴冷静地分析,"别忘了你手上还有枪伤。而且陈山的父亲和妹妹还在荒木惟手里,他不能走。"
张离抚摸自己左臂上隐隐作痛的伤口,这枪伤是昨天早上躲避日本特务的围剿所受的。的确,一个在家里养尊处优的太太怎么会受枪伤呢?尚公馆那里无法解释。
"放心,陈山福大命大,他不会有事的。"唐曼晴柔声安慰张离,也在安慰自己。一旦钱时英被救出来,表明尚公馆内必有内鬼,陈山暴露的风险极大。
张离从怀里掏出她与陈山的结婚合照,握在手心里,默默祈祷。她想,若是陈山此次平安脱身,两人重聚,那就将这桩作假的婚姻当做真的吧。
车子停在了小树林,陈河被押下车,荒木惟扫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前来接头的人,目光变得有些危险。
就在他要发难时,从暗处袭来的子弹打穿了一个特务的胸膛,紧接着是一阵密集的枪声。
火力很猛,看来陈深找的人也不少,把大哥救出去的可能性挺大。陈山一边留意陈河,一边保护荒木惟,心里盘算着。
"荒木先生小心!"陈山有意无意引着荒木惟远离陈河,抬手放枪没打中任何人。
"保护荒木先生!"他喊了一声,不少宪兵特务集聚过来,陈河那边一下子有了突破口。
荒木惟见此更觉陈山是故意的,想要发火,却猛得被陈山用力退开,紧接着,血花在陈山的胸前炸开,伴随着一声闷哼,他倒在了地上。
"陈山——"荒木惟一下子慌了,即便他有再多怀疑,此刻也搁置一旁,陈山为自己挡了一枪,是不争的事实。
荒木惟半跪在地上搂着陈山,一手按压住伤口防止血液快速流失,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陈山的呼吸正逐渐微弱,生机随着汩汩鲜血流逝。
"千田——去医院!"荒木惟大声喊道,他已经无心在意钱时英了,眼下保住陈山的性命才是至关重要的。
千田英子闪身坐进车里,几个手下把陈山抱到后座上,荒木惟也坐了进去,手一直按压在陈山的伤口处,连袖口都被温热的血液浸透。
"快!去医院!"荒木惟厉声道,忽然他感觉到自己的衣角被牵动,低头一看,发现是陈山。
"荒……荒木先生……"陈山张口,洁白的牙齿被喉间涌出的鲜血浸染,他努力睁大眼睛,眼眶湿润,像是即将坠落的星星。
"别说话,陈山,我们就快到医院了。"荒木惟说不出心里是怎么的情绪。
他虽然欣赏陈山的聪明才智,亲手培养他成为自己最得意的作品,可到底还是把他当作一件工具而已。可如今陈山就要命在旦夕,他开始慌了,绝望攫住他的心口,他不想失去陈山,想要永远地拥有他,不论他是否听话,是否是背叛者。
"要是……要……我死了……小夏还……还有陈……陈金旺……"陈山断断续续,费力地吐出一字一词,他明亮的眼眸一寸寸黯淡下去,可他依然死死地拽住荒木惟的衣角,无力地乞求。
千田英子将车开得飞快,她听着后座上陈山不甚连贯的遗言,心中满是酸楚。她还想带他去喝父亲酿的酒,去吃黄油拉面,去看樱花。
"陈山,你好好活下去,只有你活着,他们才能活着。"荒木惟将陈山攥着衣角的手放进自己的手中,试图唤起他的求生意志。
陈山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活着……我……我也想……活着……"晶莹的泪水顺着眼角滑落,他的模样凄惨又可怜。
荒木惟看着陈山缓缓涣散的瞳孔,感到心头一窒,他握紧陈山的手,附在他耳边沉声道,"陈山,若是你能活下来,我就带你回奈良。"
也不知陈山是否听清,他合上双眼,头偏向一侧,彻底失去了意识。
"和我一起走吧。"肖正国在一次外出后偶遇雄狮,通过她联系到了已经身在上海的费正鹏。此刻他想带着陈夏一起走。
"不,大哥被救出来,可小哥哥……"陈夏得知陈山身受重伤的消息,哭成了泪人,她看着冷肃的肖正国,有些语无伦次。"还有……还有我父亲。"
"看守你父亲的人不多,我们可以带他一起走。"肖正国之前听陈夏说起过陈金旺,他早早便成了孤儿,对于还有父亲健在的陈夏有些羡慕。
"可我们走了,小哥哥怎么办?"陈夏知道荒木惟对背叛者有多狠,陈山又有伤在身,可谓毫无反抗之力。
"陈山目前昏迷不醒,依荒木惟的性子不可能什么都没问出来就直接杀了他。"肖正国用帕子擦干陈夏的眼泪,"我们待在这里对他毫无帮助,等荒木惟反应过来查到蛛丝马迹就晚了。不如先离开,然后找机会去医院救人。"
"好,我听你的,现在就去救我父亲出来。"陈夏恢复冷静,经此一事,她彻底看清了荒木惟的真面目,她再也不会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鉴于陈金旺是个干瘦的老头,还成天疯疯癫癫,神志不清,尚公馆也就安排了两个人守在院子里。陈夏和肖正国出手干脆利落,一人解决一个。
"走,爸爸,跟我走。"陈夏搀扶着陈金旺往外走,肖正国跟在一旁。
出人意料,陈金旺这次不哭不闹,很是听话地跟着陈夏离开了。
"我们现在去哪里?"陈夏坐在车上问肖正国。她已经明白他肯定是已经想起来过往,也同军统取得联系了。
肖正国将车开得很稳,"去云南会馆。那里有接应我们的人。"
"我和爸爸会不会给你舔麻烦?"陈夏看着安安静静啃着点心的陈金旺,伸手替他擦了擦沾了碎屑的嘴角。
肖正国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不会。"他既然带了陈夏逃出来,就会负责到底。不论军统的人是否接受这对父女,他都会妥善安置他们。"只要别说你帮日本人做过事就行。"
"好。我知道了。"陈夏知道肖正国这样安排的理由,顺从答应了,心里也在懊悔自己为什么没能早点儿明白陈山的苦楚和不得已。
"别担心,陈山他是军统的人。"肖正国从后视镜发现陈夏一直愁眉不展,于是开口告诉她真相。
"你说什么?"陈夏睁大眼睛,"小哥哥他是军统的人?"她一直以为陈山只是不愿意为荒木惟做事,却没想到他竟然会是军统的人,就像没想到大哥会是**一样。
"嗯。具体的三言两语说不清,但他的确是军统安插在尚公馆的人。所以你不用太担心,我们会派人营救他的。"肖正国在僻静处停了车,"我们下车,走一段路。"
"好。"汽车目标太大,容易引人注目。陈夏早就换了一身粗布衣裙,裹上头巾,带着陈金旺下了车。
肖正国与他们保持了一段距离,走在前面,压低了帽檐。
到了云南会馆,侍者将肖正国引到里面的一间房门口。
肖正国抬手敲了敲门,吱呀一声,门后出现了一张美艳白皙的面庞,让他楞在原地。
"杵在门口干什么?还不进来?"余小晚看着肖正国木木的呆样,没了以前的排斥嫌弃,倒觉得有些可爱。
"哦,嗯。"肖正国连忙跨进房,关上了门。看见费正鹏笑吟吟地坐在椅子上看着自己。
"费处。"肖正国打了声招呼,接着目光又移到了余小晚身上,"你怎么来上海了?这里很危险。"
"小晚听说了你的消息,就吵吵着跟来了。"费正鹏当初得知余小晚跟着自己后脚到了上海,也是一个头两个大,恨不得马上把她打包寄回重庆。
"我是来看看你死了没,我还不想当寡妇。"余小晚死鸭子嘴硬,睨着肖正国,依旧每个好脸色。
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浮现在肖正国沉静的脸上,如同冰雪初融,"我还活着。说好了要照顾你一辈子的。"
"哼,谁稀罕。"余小晚口不对心,饱满红润的脸上掩不住喜色。
唐山海和戴老板说了自己想去长沙的事,光洁的额头挨了一记爆栗。
"说说理由。"好不容易把得意门生从鬼门关拉回来,这会子又要逃跑,戴笠后悔当初把唐山海放去上海。
"老师,我就是想去帮帮兄长,而且也有好些年没见他了。"唐山海放下身段开始撒娇,至于真正的理由,他只能深埋心底。
"哼。"戴笠冷哼一声,"你怎么不想着帮帮我呢!"思念兄长多半是托词。其实他多少察觉这次唐山海从上海回来后发生的点点变化。
"老师智谋过人,哪里像兄长那样需要人时时提醒呢?您说是吧?"唐山海默默对亲哥道了对不住。
正在和张启山通电话的唐蓬莱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揉着发痒的鼻子。
"我看这件事你不如依了山海,再说了,你不是也想他了吗?"张启山听见好友惊天动地的喷嚏,不禁嘴角翘起弧度,"说不定刚刚就是山海在念叨你。"
"哎,那个小兔崽子,整天不让我省心。"唐蓬莱多年未见唐山海,的确思念弟弟,既然张启山这会儿给了台阶,他也就麻溜儿地下了,"算了算了,你就带他来吧,放在眼皮子底下我才放心。"
张启山嗤笑,三言两语后挂断了电话。这两兄弟,都是口是心非的主儿。不过想着能带唐山海回长沙了,张大佛爷的嘴角一直没能放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