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田英子离开后,陈山开始放空自己,他仿佛听见了自己生命倒计时的声音。
门忽然被敲响了,乔瑜在荒木惟的示意下拉开门,门口赫然出现唐曼晴袅娜娉婷的身影。
“荒木先生,现在已经挺晚了,要是没什么特别大的问题,时英可以先和我先回去吗?我向您保证,他这段时间绝不会离开上海,后续要是还有需要配合调查的地方,他随叫随到。”唐曼晴放低姿态,语气诚恳。
陈山晓得唐曼晴在上海滩是个人物,能让她亲自作保的人还真没有几个。他为大哥能走出剑道馆而欣慰,也为大哥能觅得良人而开心。自己也算死得其所了。
荒木惟脸上挂起笑容,“既然唐小姐都这样说了,那这个面子我肯定要给的。钱老板可以离开了。”
“谢谢荒木先生。”唐曼晴微微颔首,勾起艳丽的红唇,与陈山对视一眼后,迈着优雅的步伐离开了。
门扉再次被合上,陈山收回视线,继续盯着案几上的茶碗发呆。
荒木惟俯视着安静跪坐的陈山,笑得意味深长,他的心中有愤怒,有失望,也有欣赏。他甚至开始想象等千田英子回来时,陈山俊美的面容上会是怎样的表情。
“时英,千田英子去电话局查今天从剑道馆打出去的电话记录了。”车上,唐曼晴对钱时英说道。
她从刚刚与陈山对视的那一眼中感受到那个男人浓烈的悲伤和绝望,让她心里很不舒服。从前她是瞧不起陈山的,可今天,这个小赤佬的确彻底颠覆了以往在她心中的形象。
“去麦阳路。”钱时英果断地说道。他知道弟弟是拼了命才让自己走出了剑道馆,那么自己也能豁出命去保护他,而不是让他孤零零的一个人痛苦无助地等待暴露和死亡。
唐曼晴透过挡风玻璃看见后面那辆明目张胆跟踪的日本巡逻车,又想起陈山那双深邃明亮的眼睛,咬咬牙对司机吩咐,“去麦阳路。”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大抵猜到如果陈山今日真的用自己的命换钱时英走出剑道馆,那么此刻自己身边的这个男人怕是会痛苦内疚一辈子。
司机把车开得飞快,钱时英在后面那辆日本巡逻车还没跟上来的时候在拐角处下了车,拔腿狂奔。
千田英子的车几乎是同一时间停在了电话局门口。
“老刘,去买筐鸡蛋砸在那辆车上,注意点别让人看见了,我在隔壁街等你。”唐曼晴对司机说道,自己坐到了驾驶室,开着车离开了。
千田英子刚走进电话局,还没上楼,就听见门口一阵大呼小叫,她急匆匆往回走,发现自己的车被砸得惨不忍睹,车身上糊满了蛋液。围观的人都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因为不少人都认出了车前的日本军方牌照。
“谁!谁干的!”千田英子气急败坏,她是个女人,平日里也爱干净,讲体面,眼前的羞辱让她气得涨红了脸,目光像刀子一样捅向人群。
围观的百姓们见千田英子失去理智拔出了枪,纷纷四散开来,摇着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钱时英顺着围墙爬进了电话局的档案室,找到了中 共的同志,让她立刻删除一些电话记录。
千田英子找不到砸鸡蛋的人,憋了一肚子火,气势汹汹地揪着经理让他带路去档案室。钱时英听着逐渐逼近的脚步声,冲自己的同志点点头,立刻从窗户翻出去,顺着围墙跳到了地面上。
千田英子看着当面调出来的通话记录,神色复杂,百感交集。终究内心的喜悦让她柔和了眉眼,陈山不是尚公馆的内鬼。那么她想带陈山一起回札幌吃黄油拉面,喝清酒的梦想或许有朝一日真的可以实现。
“荒木先生,这是今天剑道馆的通话记录,并无异常。”千田英子开着脏兮兮的车回了剑道馆,将记录交给荒木惟。
荒木惟瞳孔微缩,用平静的脸色掩饰着心中的诧异,而后脸上缓缓露出一抹莫测的笑容。“真有意思……”他的声音有些缥缈,将记录给还了千田英子。
陈山背对着他们,劫后余生的喜悦和欣喜充斥着整个胸腔,饱胀得几乎溢出来。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意想不到的惊喜让他陷入了患得患失的情绪之中。
“陈山——”荒木惟突然叫出陈山的名字。
陈山转过身,仰头看着他,脸上带着懵懂的怔忡,微微瞪圆了眼睛,张开唇瓣,“啊?”他还一时间没整理好情绪。
荒木惟觉得陈山的样子很是可爱,忍不住俯身轻拍着他光洁柔软的面颊,低沉着嗓音问道,“陈山,你是内鬼吗?”
此时此刻,这是个毫无意义的问题。
陈山睁大水润的眼眸,露出极为无辜的神情,看起来像是被吓坏了。
荒木惟看着陈山的反应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重重拍了一下陈山的肩膀,转身走出去了。
千田英子冲着陈山微微一笑,跟着荒木惟离开,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陈山一个人。他捶打着因为跪坐太久而发麻的双腿,慢慢挪到外面的走廊上,望着那株繁茂的樱花树,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愉悦笑容,深深的梨涡里仿佛酿了蜜,弯弯的眉眼流泻出无限欢愉。他近乎贪婪地呼吸着弥漫着浅淡花香的新鲜空气。
活着真好。这是陈山心里唯一的想法。
“陈山,还不走?一个人在这傻笑什么呢!”乔瑜站在对面,冲陈山喊道。
陈山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脸,平复着激荡的情绪,“来了!”
张离从猛将堂回来,在路边买了一袋橘子。陈山喜欢吃甜的,之前在重庆,余小晚塞给他一个青苹果,把他酸得龇牙咧嘴。
“陈山,你回来了。”张离听见开门的声音,看见几天不见的熟悉面孔出现在眼前。
陈山关上门,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把张离紧紧搂在怀里,闻着她发间的馨香,觉得无比心安。
“怎么了?”张离没有拒绝这个逾矩的拥抱,反而安抚性地拍打着陈山的脊背。她知道陈山一定是受了什么刺激,才会这样情绪失控。
陈山一言不发,只是用力拥抱着张离,感受着她的体温心跳。
“没什么,张离,我饿了,吃饭吧。”过得许久,陈山松开张离,走到饭桌边拿起碗筷,大口大口地吃饭。
张离见他吃得香甜,脸颊鼓鼓的像只仓鼠,不禁笑起来,“吃慢点,当心噎着。”她夹了一块糖醋排骨给陈山。
“嗯,你多吃点。”陈山往张离碗里添了两颗肉丸子。如果可以,他希望可以一辈子和张离在陈公馆过着平凡夫妻的小日子。
祺春西餐厅的包间里,钱时英和唐曼晴举杯相碰,酒液随着清脆的声响荡漾出美妙的波纹。
“你真的不在乎我是什么人吗?”钱时英喝了一口红酒,炯炯有神的双眼注视着唐曼晴妩媚的面容。
“我知道你不是坏人,这就够了。”唐曼晴相信自己的眼光,她不会看错人。
钱时英蓦然笑了,眼纹舒展开来,“陈山是我弟弟。”
唐曼晴露出几分惊讶,“看着可不像。”无论从长相还是气质,陈山和钱时英并无多少相似之处。钱时英是深藏不露的沉稳,陈山是剑走偏锋的跳脱。
“我离家太久,这些年都是陈山一个人撑着,我欠他太多。”钱时英苦笑着把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
唐曼晴想起白天剑道馆里暗藏的杀机,心里也生出些感动,那样的情形下陈山真的是在用自己的命换钱时英的命,“没想到,他倒真是有情有义。”这世道,人心凉薄,亲兄弟在一点小利面前反目成仇的多不胜数。而陈山和钱时英分别多年,却还愿意豁出命去救这个大哥,实属难得。
钱时英听了这话,并没有受到安慰,反而愈加愧疚。
唐曼晴感受到他情绪低落,体贴地陪着他在沉默中喝酒。
“现在陈老板当了替罪羊,但荒木惟不会放弃追查那批药的下落,还是要尽快把药转移出去。”陈山把浴室里的水调到最大,借着水声遮掩,对张离说道。
张离点点头,“我知道了,我会尽快让组织安排药品转移的事。陈山,这段时间辛苦你了。”陈山现在并不算组织的同志,他这么做无非是出于爱国的本心。
“没什么,能帮上忙就行。”陈山满不在乎地笑了笑,隐瞒了所有游离在死亡边缘的艰难险阻,“你下午通知了中 共的同志吗?”
“通知了,他们会想办法让交通员临时改变线路的。”张离露出一抹浅淡的笑容,宛若清丽的玉兰花。如果不是陈山的及时告知,组织这次必定遭受损失惨重,也会有很多人因此牺牲。她已经让麻雀向组织申请,为陈山表功。
“明天还得接着演戏。荒木惟不是轻言放弃的人,他应该会派人在悦迎旅馆埋伏,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概率。”陈山揣测着明天即将发生的事,跟在荒木惟身边这么久,他对他的行事作风有了深刻了解。
“那就让他们扑个空好了。”张离云淡风轻地说道,能让日本人白忙活一场也是好的。
“还有……他目前是安全的。”陈山换了一种语气,有些别扭的说道。自从知道了让张离剪去长发,苦等三年的人就是自己的大哥之后,陈山心里结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疙瘩。
不用通知亲友,反正都是假的。这是婚礼前张离对自己说过的话,陈山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她淡漠理智的样子,让他心中那点绮丽的幻想瞬间破灭。
对,反正是假的。陈山当时不得不顺着张离的话往下接了一句,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心里却是空落落的,仿佛破了一个洞。
张离知道陈山说的是钱时英,她抿了抿唇,抬头看见陈山黯然神伤的样子也有些过意不去,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只能闷闷地答应了一声,“嗯,我知道了。”
晚上,陈山照例打着地铺,很快便沉沉睡去。白天兵不刃血的潜伏交锋消耗了太多心神,他实在是太累了。
张离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听见陈山发出的轻微的鼾声,心里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满足和充实。这几天陈山住在陈夏那里没有回来,尚公馆里只有她一个人。每天晚上入睡前少了一个人和自己说两句体贴关心的话,早上起床也没了厨房里忙碌的身影。她真切地感觉到孤独,才恍然明白从重庆到上海,她已经习惯了陈山的陪伴。
“晚安,陈山。”张离轻声说道,合上了双眼。
重庆郊外的一栋小楼,一个瘦削苍白的年轻男人躺在厚实柔软的被褥里,呼吸绵长轻浅。
“睡了?”戴笠压低了声音,站在门边注视着床上的人,眼神温柔关切。
“是。今日清醒了有足足五个小时,比之前的时间长了。”年长的佣人轻声细语,话里透着欢喜。
戴笠的神色愈发温和,眼里透着欣慰,悄无声息关上的房门,“嗯,但还是要多照顾着。”
“会的,先生。平日里我们一点都不敢马虎。”佣人神色恭敬,这小楼里的所有下人都晓得房间里睡着的年轻人在戴笠心中是何等重要。
“明日会有宽仁医院的余医生来帮他按摩,记得好好接待。”戴笠大戴上了帽子,准备离开。临行前留下一句嘱咐。
“是,先生。”佣人站在门口,目送着戴笠上车,在夜色中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