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这一日,从上午起,一场鹅毛大雪就密密地下了起来,樱岭上下很快便披起一层厚厚的白装。此时已经时近正午,因为这场雪,天空里不见太阳,雾茫茫一片,不阴也不晴。
自入了冬,青大将就跟要坐月子了似的,整日懒洋洋的。此刻他正半躺在一处廊亭里,怀里窝着老大一个炭笼,长发披散着,嘴里咬着一根束发用的青色绸带,两手在脑后抓住头发,却挺久了都没能把绸带绑上去。红鳞刃低调地歪在一边,似乎也跟它的主人一样没什么精神。
青大将原属于无毒的蛇妖族类,妖力强大,因而人形状态下亦是十分标致。他面盘圆润,下巴收尖,形成一个小小的圆弧,两眉边各一道鳞状妖纹若隐若现,一双大大的杏仁眼里瞳孔比常人更细一些。战时状态下他嘴里常吐出蛇信,和那眼睛一搭配,还挺瘆人,而非战状态下,那双眼却无端就添了一分妩媚,里面还带着一股子无辜。
红鳞刃旁边放着一盘糯糍饼子,青大将盯着那糯糍饼子看了一会儿,似乎终于放弃跟头发纠缠了,一松手任长发散落,一边整理着手臂上的鳞状护甲,一边含混不清地嘟嘟囔囔:
青大将我说句老实话,那毛猴子带回来的这什么果子,可没有大管家你上次带回来的好吃。
说着,他腾出一只手来,又拈起一颗雕出了花的糯糍饼,举在眼前细细打量,
青大将就是长得精致,味道也就那样吧。
一旁,邪见把人头杖放下,也跟着半躺下去,只不过他身材太短太圆,躺下去了也跟坐着没太大区别。亭外雪地里,两柄短戟被御吞舞得虎虎生风,戟锋不断带出精巧的幻境,一时他的周围四季变换,远处扬起的朔风卷起地上的雪被和枯叶,枯叶再落回地面时就已被风碾成了碎渣。邪见看着御吞,也学着青大将懒洋洋的语调:
邪见算你还有点眼光。这雪猴小子整日里净整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也不知道杀生丸大人到底看中了他哪里。照我邪见看来,这糯糍饼确实没有铃做的和果子来得实在……
御吞杀生丸大人去哪里了呀?你们说的这位铃大人到底是谁?这糯糍饼子也是我看你们都喜欢吃点心,才让族人给带回来的,怎么了,不合胃口吗?
御吞不知何时已停止了练习,站在廊下,仰着头看着他俩,一脸认真的表情。
他还是个少年,妖族少年的成长速度很快,来到樱岭三个月,他就褪去了青涩,一头利落的短发,额间横过一根细藤编织的额带,绕过右耳,在耳旁落下一支棕灰色的鸟羽。不过他眼里还是一副少年心性,一根猴尾在身后卷过来卷过去,就没安分过。近日来他话也多了许多,整日里揪着邪见和青大将问个不停,让两人不耐又无奈。
青大将听他问起铃,不禁也来了兴趣。邪见来回看了两人几遍,脸上掠过一抹得意:
邪见铃啊,是个人类丫头,就住在樱岭东南面的枫村。你们是没去过的。要说她是杀生丸大人的谁……唔,我也说不清,反正谁要是敢伤她分毫,就等着没命吧。你小子倒是机灵,知道叫一声“铃大人”,这称呼嘛,我看也还是恰当……
邪见正口沫乱喷的说得带劲,只见青大将已经坐端了起来,微微低着头,一脸肃杀,不过他一手正摸摸索索地去够他那柄红鳞刃,另一手还在悄悄地整理着自己躺歪掉的护甲。御吞也神色没对,双手背在身后,短戟在他背上形成个十字,低着头在廊下站了个笔笔直。
邪见心道不好,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来。他僵着脖子转过头去,还没看清身后的阴影是谁,就挨了一顿暴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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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青大将被杀生丸唤走,好久后邪见才松了一口气,对着御吞就是一通数落:
邪见就是你多话!让你再问!我要是被打死了,你才好来当大管家是吗?……
御吞一脸委屈,猴尾吓得立在身后炸了毛:
御吞(…………)
正殿里,一架绣着铃铛花的屏风把杀生丸和青大将格在了暗影里。青大将的头发已经束起,浑身干练又利落,丝毫不见早先的颓废了。
近日里樱岭周围不时飘过一抹怪异的气息,说不上来是哪方妖族,细微到连杀生丸都鲜少察觉。他早上刚出去寻了一圈,不过今日雪一下,那气息就更闻不到了。他交代青大将加强戒备,务必查出气息的来源。
青大将打起精神,刚准备领命而出,又被杀生丸叫住。杀生丸递给他一只食盒,只说让他拿去分了。
青大将满面疑惑地出来,找到邪见和御吞,几人围在一起打开那食盒一看,竟然是几只做得十分逼真的鸡蛋花,花瓣上还挂着几滴将坠未坠的露珠。御吞摘下一片花瓣放进嘴里,花瓣瞬间化了,浓郁的花蜜香味在口舌间爆开。饶他是雪猴族族长,从小新奇精巧的玩意儿见了个遍,也被那花瓣的味道惊住了。
邪见也吃了一片,一惊一乍地夸赞起来,说杀生丸大人就是厉害,你雪猴族又怎样,杀生丸大人手里这般新鲜的好玩意儿多了去了,腻味到拿来给属下分,根本不稀罕……御吞不搭腔,只觉得那花蜜味道好得很,又拿起一片放进嘴里,惹得邪见赶紧扑上去抢。
青大将不语,拿起食盒来看了一眼底部,果然,底部正中印着小小的一只蝙蝠剪影。
不远处,一间偏殿的转角背后,月影丸看着正在分吃花蜜的几人,暗暗咬了咬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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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正殿里,青大将走后,杀生丸仍坐在原地。大白日里,殿外雪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天色昏暗,让人分不清辰时几何。殿里燃着几只琉璃烛,烛光透过屏风打在他的脸上,明晦不一,影影绰绰。
距离上一次见到铃,又是近三个月了。青大将带来的那个百鬼蝙蝠族副领,资质普通,却不见她像御吞一般勤苦,小心思倒是不少,三天两头送来各种小玩意儿,让杀生丸不厌其烦,只想撕碎了她了事。好在每次心里有一些不稳,只要想起一张随时都在笑的面庞,便也能安下心来。
在他身后的杌架上,一只琉璃瓶里,躺着六只小小的月见果子,每一只果子上都镶着一枚小小的桂花,淡淡的黄色和月见果子的嫩粉色,搭配出了一种别样的可爱。只是几只月见果子都不是正圆形了,歪歪扭扭,沾了一些土粒和断草,还有一只破了一个小口子。
三个月前,他去枫村看望铃,月见果子被七宝那小鬼撒了一地。当晚铃烤了她拿手的鱼和蘑菇,没注意到杀生丸默默地捡起月见果子,收进了袖里。
十日后邪见回到樱岭,带回来了更多各式果子,说是铃给大家伙儿做的。众妖一拥而上,热热闹闹地分了一阵。杀生丸只吃了一只,清甜的味道就像草茎……他怎么知道是草茎的味道?他又没吃过草。不过,御吞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一口一个“铃大人”的。
而后,邪见又单独来找了杀生丸。他跪坐在杀生丸下首,先给主子看了铃送给自己的那只木雕,叹了口气,说:
邪见铃该有多想念我们呀……您看她雕的,简直跟我和阿哞有三分像!
接着又掏出来一只小绣球,说是铃送给杀生丸大人的。
杀生丸不说话,接过了那绣球来。绣球上的气味颇杂,主要是铃的气味,不过也夹带了各种人类村庄里才会有的气味。草药、火炭、炊具、农具、房屋、鸡鸭、猫又、狐妖、犬夜叉……还有不少杀生丸说不上来是什么的气味。
他对着那绣球愣怔了一阵,方才开口:
杀生丸退下吧。
——没动静。他抬头一看,才发现邪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他嘴角动了一动,无声地“哼”了一下,翻开肩部的茸尾,取下原本系在右边护甲上的一束红缨子,又将那小绣球系了上去。
系好一松手,茸尾落回来,便将那绣球遮挡严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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