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阙
牖瀛
明王殿
“王,殿外有灵族求见。”
殿前阶上,一个额生犀角的“人”单膝跪地,俯首抱拳禀报。但他仅是盯着地,始终不敢抬起头来。
“朕己知,着见,汝可退。”寥寥数言,满殿气息却是一凝,像是被发话者威慑到不敢动弹,旋即又重新流通。那人也是一颤,说过“诺”后,便如蒙大赦地逃走了。
一声轻叹从殿内深处传来,被称为”王”的洁白神乌慵懒地躺于王榻,三支细长的尾羽铺散在殿中。
“重明,看来你上古时沾染的戾气,还是没有被时间抹净啊。”
王榻旁的屏风后,一名青衣男子调笑道,神鸟“哼”了声,说道:“北龙叔,我就说你当年怎么如此好心,自己灵力最盛,偏立我为王,原来是怕古战亡灵的戾气缠上你。这倒好,让我称王,做‘上古凶兽之首’,我不得安宁,你倒逍遥快活!”
北龙嗤笑,佯怒道:“倒来怪我!究竟是谁贪图功名?你为灵族之王,一天天散漫没个帝王样子。求见之人都来了,你还不快化人形?”说罢,指向殿外,重明看去,一白衣少年在殿门正进退两难。他向少年轻略一瞥,见是诀玉略有讶意。重明顿化人身,转瞬便闪烁至诀玉面前。
“汝何事?”
少年眉间有难言之色。
“直言无妨。”
少年顿首启口:”王………诀欲请归人界。”
重明挑眉:“上古之战,乃因汝而起。人界君王行将就木,听信妖道之言,屠苍灵妄图逼汝现身。若汝现世,定将永无自由。朕与汝幼年交好,不忍汝陷入困境,养汝于牖瀛避乱。今人界太平,汝即欲回,此番置朕恩于何地?”
重明最末一句颇具问罪之意,诀玉立觉一股孤绝霸王之气直袭而来。周遭氛围阴沉压抑,诀玉却平静如水,缓缓答道:“王,诀此去人界,并非一时兴起,乃是去尽我使命。”
“哦?此话怎讲?”
“王曾曰:‘凡灵者,天授有命’。古战至今,已两千余年。此间,多半灵族履其先天使命,于天无愧于地不惭。独有诀,空有虚名,未能行我天命。我为灵玉化成,当护佑生灵、救死扶伤。可上古之时,战乱因我而起,无数生灵涂炭,王不允诀救治,诀身负天债,惶恐至今,王养我于牖瀛,请医凤凰公主。诀自不敢怠慢,一来赎诀未尽天命之罪,二是报王千年留我之恩,今日,凤凰公主已彻愈,诀乃敢请归人界。”
“此言当真?!”重明双眼一闪,满是惊喜,”公主之病,当真己愈?!”
诀玉仰首,那双敢于直视重明赤瞳的眸子,灿若辰星:”诀玉怎敢予王戏言?”
重明半晌不语,又忽而大笑,连说三个”好”字,北龙不知何时已从屏风后踱出,轻轻拍了拍重明。重明自知失态,尴尬一笑。
“拜见龙皇。”诀玉叩首一笑,看向北龙,北龙微笑颔首。诀玉又凝视重明,躬身一拜。重明知道,诀玉这是非走不可了,北龙也来劝自己放他走?
北龙起步走向前去,对诀玉道:“不必约谨如此,请起。诀玉,本皇问汝,此去人界,欲留何时?”
“禀龙皇,三十年。”
“区区三十年,又何必走一遭?”重明在旁嘲说。不怪重明言语凉薄,三十年,对灵族来说,的确只是弹指一挥间。
“王说笑了,这‘区区’三十年,已是诀之余生所有。”诀玉起身,略一施礼,走出明王殿,留下身后一脸惊惧的重明。
“……龙叔,我……是不是……犯了大错……?”重明看着远去的诀玉,身体一软,几乎跪下。北龙轻搀着重明,仅仅一叹:“重明,不必太自责。是非因果早有定论,凤凰公主本应殡天,他与鬼神争之,属逆天而行,自然有损寿元。只是,没想到……”
他看向远方的天际,那是人界的方向:“这乱世,就快到来了……”
人界
帝都
京华街
浅夜,少年一身黑绒绸衣,不时停留于各家店铺。街上,各家灯火通明,行人如潮。各色楼房靠街而起,深闺少女出阁游玩,评说叫卖声不绝于耳。游贩木车上的琳琅碎石,道人术士的精法妙式,惹得行人争相睹瞻。树影疏然,柔风轻灌,月色交辉。应是一年最好时,沽客酒家逍遥言。皓腕佳人嫣然顾,千杯只为今宵欢。
夜渐深,街上行人愈是稀少。少年已游玩多时,却仍是毫无倦意。“今日是上元节,小爷我好不容易从府里溜出来,自然要多玩一会。”少年想着,又步入一家铺子。店里冷冷清清,也不见主家,只有一排排精雕细琢的玉温润地映着柔光。少年来了兴趣,逐个把玩起来。
“公子,可是要买玉?”一个声音响起,惊得少年匆忙把玉放了回去,心虚地转过身来,却见一位与他年龄相仿的少年身着白衣、手执折扇,正笑着打量自己。他心想:他年纪轻轻,定是店家的孩子,不懂价格,我何不趁机耍他一耍?于是道:“但贵店的玉件……着实让人难以瞧上眼啊。”
“嗯?敝店的玉不知有何缺陷,公子不妨告知一二。”
“这个……嗯……”他对玉器并不精通,仅是喜爱,此时只能胡诌,“你看这件,玉镯里面掺杂着红色杂质,不能算是好玉。”
“公子,此乃血染玉,最适合盘养,主人佩戴可逢凶化吉,抵灾挡祸。”
“既是如此,便也算了。可那一件玉没有花饰,玉料也少,怕不是雕琢剩下的废玉?”
“公子说笑了,此玉是羊脂玉,温润养人,修宜神,养宜身。”
“那……那……这个方方正正的璞玉,都没有经过雕刻,还这么粗糙,怎么能摆出售卖呢?”
“公子,这是玺玉,确是粗糙,但贵在纯粹,且是和田玉质。若请能工巧匠,雕玺印或笔物配饰皆是可行。鄙人刀功不足,怕有损好玉,故此摆出以待高人……”
“等等!这些玉件,皆出自你手?那这店主……”少年很惊讶,看向对方的眼神中多了份敬仰。
“自是鄙人。玉是好玉,可惜,秦公子并不识玉啊……”白衣少年轻轻抿嘴一笑。
“你……你认识我?”小公子有些慌张,被人认出可不是好事,爹爹以前多次重金请人“寻”他回府,这店主虽不是穷苦之人,但也不像疏财之辈,万一他为了钱把自己送回去……
“公子不必惶恐,我无意插手公子家事。不过我与令尊熟识,令尊已经在派人寻你了,公子若还想在外游玩,我可以派人禀报。”
“谢店家好意,我……就不久留了……不必烦劳……”秦砚慌乱地离开店铺,最后不忘瞥了一眼店门上的牌匾——青石阁。
白衣少年看着秦砚离开的背影笑了笑,轻轻擦拭着那块玺玉,那块玉竟柔和地闪了闪,白衣少年对它说:“何必生怒?无知小生不识物罢了……不过也是,究竟要如何雕琢你呢……”
言语间,一道身影骤然出现在少年身后,缓缓走向他走来。
“龙皇,我这才离开十年,没必要这么着急吧。”白衣少年头也不回地说。
那身影停住了,悻悻道:“诀玉,汝真欲留在人界……一直如此?”
诀玉一笑:“龙皇,你要知道,玉虽是好玉,但并非人人都识玉。玉将销碎,即使无人赏识,也总得出来碰碰运气,让世界知道,他曾存在过吧……”
北龙苦笑,不再言语,缓缓走出青石阁,替诀玉关好了门。这可能,是人界最后一个安详的上元佳节了。他看向天空,原本圆满的月盘已成残钩,柔和的金辉变得冰冷如银。他披着这下弦月的银光,嘴角挂上一抹嗜血的笑意。
人界
帝都
千秋宫
“陛下,瑶阙的灵族商人要求降低人界商品贸易赋税,如若处理不当,人灵矛盾终会引发边域动荡!陛下勿要再搁置了啊!”
“为此事而深夜扰朕,你可知是越权?无能!事令已交予宰相,你明日再报。再来扰朕,王法以待!”君王斜躺于龙卧,对于门外的声音甚是不耐。右边的妃子妖艳到不可方物,他没兴趣把时间耽误在朝政上。
“陛下!不可过度委任宰相呐!陛下!您……”门外老臣的话被掐断在喉咙里,殷红的血在阶前成为又一株新的腊梅。门内的君王明白发生了什么,对侍卫的表现甚是满意。妃子对此已司空见惯,小小插曲并没有损耗她的兴致,那一双媚眼情丝万缕,看的君王心烦意乱。他吩咐门外的侍卫退走,吹熄烛火,准备度过他的又一个不眠春宵……
门外阶下,宰相负手狞笑,问身边的黑袍术士:“虚演,吾何时可取而代之?”术士不言,伸出右手舒展开来,又握回拇指。
宰相暗骂:“阴、阳、气、神都已空了,这‘天’命竟还未绝!龙脉当真顽强!不要紧,照这样下去,皇位迟早归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宰相快步离去,独留身后那位将整张脸隐于袍罩下的术士。他舔了舔嘴唇,露出森白的尖牙……
九州天上的云,就要承受不住该来的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