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城门的浩荡长军背着如血夕阳赶向东都,长眼的有心一估略都能看出有五万人之余。
凉州府距皇城东都不足一百里,城中有什么动静向来传得比风都快,而这样大的动静一直到军队出发也没有一字一句传入东都。
倒是精兵锐气惊了城外低空嬉戏的鸟群,羽翅灰白的鸟儿四散飞远。
“这是什么晦气玩意儿?”副元帅眯着眼瞅了瞅,勒了马绳反手去提背后的长弓。
一直披着银甲的手臂伸过来拉住长弓,副元帅提不动,回头一看果然是元帅。
梁昭看着鸟群飞远才笑意吟吟地放下属下的弓,好像刚才没用多大力气似的。他不知何时卸下了头盔,额前有几缕乱发在晚风中飞扬:“这是鹦鸟,学人说话的那种。”
“在南疆那地方见识少了,我还以为是乌鸦呢。”凌羽低声喝马行了几步,不解道:“鹦鸟不都长得花枝招展的吗?”
梁昭进御淮军八年,早就习惯了凌羽不着调的用词说法。后方来报称所有人都出了凉州府地界,梁昭抬手,示令加快速度。他对苏羽说:“长得漂亮的都金贵,谁敢放出来任它乱飞?”
说完,恍惚想起来他为人二十载的年岁里是有这么个人的。着了他的激将法不慌不忙地打开银丝笼子,又拿着上好的干果将鸟儿牢牢地套在身边。
那是个披着漆黑绒氅站在雪地里折断一截花枝的清贵少年,那时从少年手里接过断枝的梁昭才十二岁,还没历经屠门大祸,还没去到南疆,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会以叛国乱党之名一路杀伐北上。
凌羽策马追在梁昭身侧:“仗打赢了殿下答应封我什么官儿?”
“坏了。”梁昭含笑看了凌羽一眼,“殿下还不知我军中有你这号人。”旋即疾驰而去,把凌羽落在几名校尉放肆的笑声里。
东都皇宫,龙乾殿。
又一天夜深了,苏越今日一次也没有从昏睡中醒来。
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交给太子苏琰的担子就越重,以至终日侍候在病榻前的,是皇帝不久前从冷宫中放出来的废太子苏决。
苏决在偏殿用了晚膳闲步归来时,床榻边围着许多人。
“大殿下。”外围的宫女跪下行礼,榻前一众太医侍奴全都转头来望。
皇帝刚病时,召唤前来的总是只有一个太医,仿佛就为了说明他龙体仍康健。
后来他开始陷入整日整日的昏睡,苏琰就不顾苏越说过什么,太医院只要在值的太医,空了就只管去皇帝榻前守着,仿佛就为了告诉人们他父皇活不长了。
而这一切,苏越是不知道的,他只是每次醒来见着满房忧心忡忡的太医,积蓄的力量还不够把人轰走,就又睡着了。
苏决想着,平直的唇线微挑,在旁人看来却是个皇帝醒了他喜上眉梢的样子。他朝一众要跪过来的人道:“不用行这些礼数碍事,可是父皇醒了?”
榻上的人抬起一只手,那只手在空中虚浮地摆了摆,示意众人退去。那样子也是大限将至了,无人多言,寝殿中的下人都退了个干净。
苏决走到近前看着苍老成疾的生身父亲,语出如叹:“父皇终于醒了。”
苏越长睡方醒,声音细弱:“梁家叛党是不是,你的手笔?”
“几位大人得到的消息,不是说太子皇弟勾结叛党意欲逼宫么?儿臣一介深宫闲人,哪儿来这么大的手笔?”
苏决说话时嘴角掀起的弧度总像在笑,苏越一双眼早已浑浊不堪,明明苏决说完便神色平淡,可苏越瞧在眼里,只觉森冷。
八年前他废后废太子,贵妃之子苏琰当即受封储君。之后苏越再无所出,苏琰怎会……怎会意欲逼宫?
苏越强忍不适,他的身体委实太差了,上次上次醒来时得知南疆叛国,听了苏琰的战略才放心睡去。未曾想这次醒来苏琰就陷入了这样的境地,定是……定是苏决下的套。
苏越混沌的脑子一时深想,又嗡嗡作鸣疼痛起来,他咬牙道:“你滚,给朕叫蓝先生,叫他来。”
“父皇不信我?”像是觉得趣极,苏决真的笑了笑,兀自拉了个椅子在当前坐下。十二月已是北地隆冬,皇帝的寝宫里供着地炉暖笼,苏决只着一身墨色锦衣也不见畏寒,他望着苏越:“可今早送到蓝大人他们手里的,有密函、调兵令,且全部出自太子皇弟之手,证据井然得恐怕到了诸公会审苏琰也辩不出他言。”
蓝青渊是苏越钦点的太子太傅,更是东台令,那些东西若真敢先送到他手里,十有八九不敢作假,莫非真是苏琰……苏越呼吸一滞。
苏决接着说:“苏琰定时一时冲动了,他不必如此多想的。毕竟父皇当年不杀我,近来还对我显出信任,都是为了在我这儿讨得当年屠戮万人而未得的一味长生罢了。”
“这样说,父皇认为可信否?”苏决看着苏越因为跟不上他话里的转折而露出滞相,语速稍减:“可惜,到头来猜对的只有父皇一个。”
苏越只想得起他说的那句“父皇不信我?”,苍纹遍布的眼角淌下泪来……这等逆子,难道,难道这天下注定要落进颜家人手里了吗?
他已说不出别的,忍不住地闭上眼顺气,他有些模糊不清道:“你还做了什么,说!”
苏决知道他该提醒苏越不要动怒,可是他顺从地思索着说:“似乎还让人谎报了战机。”他眯起眼,面若冠玉,狭长的眼眶中却是深不可测般漆黑,“儿臣的御淮军不过今夜子时,便能在天下人眼里打着太子皇弟的名号兵临城下。”
苏越那口淤气并没顺通,也不知哽在了他肮脏躯体的那一段,只是微张着嘴,再未睁开眼。
苏决看了一眼,朝外面道:“来人。”
忽的宫中兵戈声四起,候在外面的殿侍奴仆早被苏琰换成了资历浅的,一来二去被东都内外的连天火光吓破了胆,那里还有人记得进去哭上几嗓。这皇宫内外热热闹闹的乱作一锅粥,独独只有苏越的寝殿清寂无声。苏决嗤笑一声,背身出去关上了房门。
又闲过一天了,他该回去泡壶茶。反正天没亮,夜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