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民国十二年,我16岁,英租界内,歌舞升平。
九河下梢天津卫,三道浮桥两道关。父亲说,早些年我还没出生的时候,那群洋鬼子下令组织人拆了天津城墙,爷爷气的一病不起,大伯在上海不肯归家,他一个人扛起了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务。
直到光绪二十七年,爷爷去世,天津城垣的原址上建起了东南西北四条马路,大伯回来接管了家里,他便带着我母亲从家里搬离,到了这里。
我家落坐在东马路的中段,楼上是起居,楼下是父亲凭手艺支起来的表行,绿底白字儿的门面。
父亲有着修表的老手艺,很多洋人也时常会托下人将一些名贵的表送来修补,母亲喜欢画画,平日里去学校教学。
我是个顽劣的,虽在母亲任教的学校里读书,却时常翘课,拉着隔壁班的穗丫跑到南市去下馆子。
南市好啊,十几家影剧曲艺院的,路上全是叫买叫卖的,这儿的饭馆更是多的数不过来。
穗丫大名林穗雅,家里是开照相馆的,就在我们家隔壁书店的旁边,我喜欢同她来往,因为我们两个都是不拘小节的,又讲义气又十分有魄力!说白了就是小时候挨打惯了,不差逃课这一次两次的。
不像隔壁书店家的小儿子,周九良,天天就会死读书,要么就是给老师打小报告,要么就是一脸鄙夷的看着我跟穗丫,随后叹气摇头的,把国文课四眼儿老师的迂腐模样学了个十成十。
我跟穗丫喜欢穿着男孩子的布衫把头发扣紧藏在帽子里,跑到南市闲逛,或者去周伯伯家的茶馆子二楼坐着吃点鲜货。
周大大是周九良的大伯,他可是个紧有趣儿的人,常给我们说些南市新奇的事儿。
南市白天看起来人来人往,晚来乱得很,那些杀人不眨眼的黑帮,租界的洋鬼子和政府的盯梢儿,都在这儿明的暗的晃悠,鱼龙混杂的。
这日里,我同穗丫从周大大那里听说南市有名的庆天下戏园从北平来了一个新角儿,身段好,嗓子好,开场便座无虚席,周大大这爱戏的人自是时常光顾,直夸好。
听完隔日,我可坐不住了,忙去拉着穗丫给她看我手里从周大大那里好说赖说诓来的票子,只是穗丫说她今晚去不了,家里安排了和林家吃饭,我撇了撇嘴。
“不是吧,又和林家吃饭?这个月三回了,你家肯定是要把你嫁给林家那小小子了。”
“温念姝,你再这么说,我便把你今日看戏的事抖出去,等着瞧你爸追着打你。”
“好姐姐好姐姐,我不敢了,问起你便说我上周大大家茶馆子听书了。”
“哼,明个儿请我吃俩糖堆儿。”
“我请你吃一周的。”
林穗雅这人,这么爱吃甜的,早晚把牙吃坏了!
秋日里的暖阳温和透亮,傍晚却溜得快。我走到戏园子门口,瞧见了周大大在等我,更让我疑惑的是旁边还站着身穿灰衫的周九良,我一步一步挪过去,手仔细攥着身上从林穗雅弟弟那里拿来的男小子外套。
虽说我是瞧不上周九良这人一贯做派的,但我确实怕他细细念叨,那唠叨起来真是个没完。
“周,周大大,九良,九良也在啊。”
周大大笑着推了推自己的眼镜框,递给我一袋子果脯,打开一看全是我爱吃的
“良小子今日里来茶馆帮忙,听说你要来就跟着来了,走吧走吧,进去瞧啦。”
我攥着手,抬眼看一旁的周九良,见他皱着眉准备开口,立马朝他做了个鬼脸
“我不听你说话。”
说着就跑向周大大身边了。
夕阳最后的一丝余晖收尽,我踏进戏园,步子跑得快,不曾回头。未见到身后那人无奈的摇了摇头,也不曾见到他欲言又止的神情和眼眸里的深意,我只晓得前方穿过厅堂,那个大戏台子,红黄相宜,好是漂亮。
很多年以后,我站在天津卫的海口,风吹起旗袍下摆,想着多少年来脚下的漕运文化和远方的炮火纷飞,这座城里的人,是不是,心里都很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