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昆仑

这是《昆仑本纪》上，一件前所未有的荒唐之事。

　　事发时间，大约是在距今千年以前。

起初，是身为昆仑之主的西王母娘娘在瑶池水畔冥思悟道。她位列女神之首，每于灵台幻府之中演过十万场缘起缘灭，方取一缕机缘。

彼时神目顿开，抬手便唤一尾蓝鱼入水，令其前往万界之一、去渡一人成仙。

　　蓝鱼本属鲲鹏之后，数十万载游弋虚空，生性不羁如风。

　　此番尊明法旨扶摇直去，亦不免心生好奇……猜测此人仙资如何出众，竟能有幸结缘于昆仑？

　　然待当真见到，他又不由觉着失望。

　　那是一只无头野鬼。

不，准确来说，是只没了半个头的鬼。

他许是生前作恶多端，死时亦不知遭了什么暗算。五脏四肢俱全，唯有端正修鼻之上淋漓血口如碗。

　　若只是面目可憎些便也罢了，毕竟世间万物其实各有异端，可……偏生这鬼的性子还有些慢。

　　升仙法旨早已念完，他却仍是呆立半空、八风不动。

　　“……”蓝鱼无奈，抬眼瞅了下对面之鬼大略完好的双耳，不着痕迹移步至他面前，打算再念一遍。

　　这会儿鬼却动了。

　　只见他颤颤巍巍伸出了青灰袖袍之下的十根手指……细致无比在头顶一片子虚乌有的天灵盖上堪堪摸索了大半天，再三确认了自己当真只剩下半个脑袋，才用那仿佛沁了青霜的绀碧嘴唇幽幽发问。

　　“阁下来时，可曾见到我那另一半脑袋？”

　　“……”蓝鱼嘴角一抽，心知自己算是碰到了个硬茬子。

　　他大手一挥直令身下祥云平铺如椅，顿时没了骨头似的歪七扭八循循善诱。

　　“这有何难？待你接下法旨与我速回昆仑升仙，娘娘见你面貌有缺、必觉不堪入目，自会用那灵息山雪为你再捏一个脑袋！”

　　一番话音落下，鬼魂却是广袖微摆。

　　温文尔雅又风度翩翩说道：“那便算了。我从前闲来无事也观过些志异话本，知道有些花草虫石生而有灵，费上百年修行便可成精。既是如此，我若为了一己之私，便令那飞雪抛弃本真为我所用，又是于心何忍呢。”

　　看样子，似乎还挺会怜香惜玉！

　　“……”蓝鱼只当他在鬼话连篇。

　　正欲召来一段仙索、将这啰嗦鬼魂捆了带走了事。却见面前鬼魂忽而自得其乐地整理起了身上略显缥缈的褴褛衣衫，整理完了，便冲着他的方向遥遥抱拳，道：“此番死后逢仙，在下喜不自禁。然我从前德行有亏，想来不应厚颜腆居升仙之位，烦劳阁下白走一遭，实在抱歉。”

　　蓝鱼愣住，他此前不曾去过地府，故也不晓现如今做了鬼的……竟都开始不愿成仙了？！

　　纳闷不解至极，他翻起身子正襟危坐，试探道：“我知色有千万各不一般，你界中人……可是从未听过昆仑？”

　　“非也。”鬼魂却是摇头，言辞恳切昭昭，“昆仑青天，我海内众生无有不羡。”

　　蓝鱼闻言一笑，伸出手来宽慰似的往他肩上一拍：“既然如此，你且放心便是。今日娘娘命我接引与你，你便注定与我昆仑有缘。一旦入了昆仑仙籍，哪怕生前过错再多，地府亦是无权问责。”

　　鬼魂笑意不减，然一开口，却不似曾经为人，只宛若一颗扶不起来的软钉子精。

　　言道：“在下不愿。”

　　蓝鱼已是微恼：“你究竟为何不愿？！”

　　那被追问之鬼并无双目，但此时，却仍是凭着话音“看”向蓝鱼。单单只看这言谈礼仪，便诚然能断，他以往必定是个修竹兰草一般的风雅之士。

　　“世说‘七情兼具方为人’，在下尤其是个俗人中的俗人。听说天上仙家大多无情无欲，我便如闻残垣之上一支哀曲，觉着仙家虽是长生云上，却若困居寒宇，到底不如一棵草木来的潇洒快活。”

　　蓝鱼险些被他气笑。

　　“你可知此界之中每五百年间才可能有一人成仙？你便非要如此不知好歹，这般轻易地弃了这到手仙缘？！”

　　鬼魂直接不语，看来似要破罐子破摔。

　　蓝鱼眸中金焰顿生，不消片刻，便已将鬼魂前尘看遍：“你生前久病孱弱，死因亦非常法，上不入昆仑升仙，下不得轮回转世，只能游荡在这五浊人间。如此即便五百年后昆仑再开，届时你焉有魂在？”

　　为仙一方出于好意，做鬼之人却仍不领情。

　 他面带从容浅笑：“仙官既已见我生前事，便应明白，人心欲壑、该以死平。若我升仙，何以渡怨？”

　　“……”

　　蓝鱼双目微阖，方才窥见的沉疴残血积于眼底，终究令他无言反戈。

双掌一合，那满篆贤文的辉煌法旨瞬间崩裂，如若一座根基尽绝的倾塌之山，化作漫天缠绵的玉屑：“罢了，吾便如你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