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拍摄流程 第七周

Benedict怒气冲冲地离开片场，留下面面相觑的一干人。Tom在原地站了会儿，小跑着追了上去。剧组里其他人都尽量不去看他们。Benedict进了拖车，狠狠地甩上门，差一点儿就砸到了Tom脸上。Tom摸摸鼻子，有些后怕地敲了敲门。Benedict没有作声。他试着拉了拉门——好的，没锁。于是他拉开门进去。

Benedict气呼呼地坐在椅子上，脸上的神情是他前所未见的冷漠和生硬。Tom不由得暗自揣度Benedict这次怒火的可怕程度——非常可怕，他甚至觉得此刻Ben的怒火可以烧掉整个片场。

“Ben？”Tom试着吸引Benedict的注意，后者才刚刚与摄影师大吵一架。Benedict没理他。任谁都会不高兴的，一场难度极高的独角戏居然在情绪爆发时因为摄影师的不专业而被打断。Tom大概明白一点那种感觉，就像是用尽全力挥出一拳却只击中了空气，情绪的反噬远比使错力来得难受。那个愤怒到大吼大叫的人至少有一半是Nicholas，剩下的一小部分才是Benedict。“Ben？我知道你现在很生气，每个人碰到这种事都会很生气，”Tom试着安慰他，“但是现在你有拍摄任务要完成，现在所有人都站在那里等你，Joe不是很高兴……”“什么时候我需要你来告诉我该怎么做了？”Benedict猛然转身，声音低沉而愤怒。“God。我没有，只是你为了这件事——谁没被摄影师打断过呢——而影响整个角色状态和拍摄进度实在是得不偿失——”“你还开始教表演课了？你该去给RADA投份简历说你可以回去教学生了！我真是何德何能与你这样有能力的人搭戏！”Benedict仍然出离愤怒，这样的愤怒有些奇怪，仿佛有一丝色厉内荏的感觉。Tom非常诧异地察觉到了这点。但是此刻他无心关心这些，此刻，最重要的是把Benedict劝回片场。他举起手捂住眼睛：“天啊，Ben，你先消消气。”气氛僵持了一会儿，Benedict保持着愤怒的样子，突然松懈下来，背重新贴回椅子上：“Tom——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没什么需要道歉的，”Tom松了口气，如释重负地微笑起来，“现在，我们可以回到片场了吗？”

当Benedict回到片场时，他真诚地向每一个在场的人道歉，Tom发现所有人都松了口气。Joe难得的微笑了下，指挥摄影师重新就位，准备重新拍摄这一场戏。Tom在导演监视器边找了个地方坐下，想了想Benedict的这场戏：Nicholas的内心挣扎。

此前在Jack吻了Nicholas以后，他们的关系就停滞在了一个奇怪的位置，既非朋友也非爱人。Jack爱Nicholas，但他不确定Nicholas是否爱他。毕竟Nicholas一次都没有额外抽出时间来找他，更没有明确地表明态度。但同样的，Nicholas并不抗拒Jack时不时地揉揉他的卷发，或者轻轻的一触即分的嘴唇。他也时常拥抱Jack，就像真正的恋人会干的那样。Jack很困惑，但他无法摸清Nicholas的意图。而Nicholas——Benedict说过他对于这一部分情节的理解——Nicholas并不能确定自己对Jack的感情。Nicholas确实并不反感与Jack有一些过于亲密的接触，但他觉得这份感情对他并不那么像爱情。出于事业考虑，他并不想在还没有确定时走得太远。

当时Tom看着说得无比认真的Benedict笑得直不起腰，问他：“那你作为一个旁观者去看，Nicholas爱Jack吗？”Benedict也笑了：“怎么可能做到完全旁观。”“试一试，假装你只是个读小说的人。”Tom本来只是想逗一下Benedict，但是没想到真的等来了一个答案：“爱。Nicholas的确爱Jack，但这份爱永远也无法被他自己或者Jack认清，因为这里面混合了太多依恋。Nicholas依恋Jack，这是爱所带来的，但他总觉得能带来依恋的是亲情。”“爱情最终也会变成亲情。”Tom说，吃惊于Benedict的回答。他不信Benedict没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也可能变成友情。”Benedict说，声音里并无戏谑。Tom小小的震动了一下，抬头看着Benedict，Benedict别开了视线，没有看他。

Tom的思绪回到这场戏上。要开始了，Ben已经在布景的公寓里坐好了，面前斜放着一个文件袋，封口已经被拆开了。他屏住呼吸。摄影机开始转动，Nicholas拿起一支笔，在手指尖无意识地转着，目光落在露出一角的文件上却并没有在看。他呼吸缓慢沉重。此刻Nicholas的心理斗争极为激烈。摄影机给了文件那一角一个特写——“曼切斯特剧团 邀请”——剩下的文字并不清晰，但这就够了。这是一份工作，Nicholas所无法拒绝的工作。一个可以让他摆脱落魄境况的工作，或许还是一份可以让他翻身进入更高层面的工作。但他还在犹豫。

是Jack。

Nicholas此前从未想到Jack对自己如此重要，重要到让他面对这样一份本应该让他欣喜若狂的工作时都迟迟无法落下笔去签下自己的名字。但是此刻，他的确正想着Jack。去了曼切斯特就不容易回来了，两个剧目的合约至少要演个大半年，别提还有排练。这一去大概就是一年多。在此期间他不大可能回伦敦，也就是说，Jack。Nicholas的脑回路再次在这个名字上中断。但是这个工作真的太有诱惑力他不能……Nicholas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睛时里面的神采亮得瘆人。他粗暴地一把抄起笔，把合约抽出来，鬼画桃符般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伸手把文件袋推得远远的，又把笔盖盖上，手背上青筋暴起，力气之大仿佛要将笔折为两段。镜头切近，Tom能看到Nicholas的眼睛里有一点晶亮的闪光。Nicholas坐在那儿，仿佛按下了时间暂停，连眼睛都没有眨——直到半分钟后，Tom清晰地看见滑落的眼泪。泪水不停，Nicholas突然间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似的仰面倒在沙发上，胸膛拼命起伏，毫无声息地崩溃大哭。

哭得可真丑啊。

Tom在心里吐槽一句，却实在不忍心再看下去，扭过了头。他发觉自己在心疼Ben，有些奇妙的情感从他的心里冒出来，源源不断地提醒他某个他一直在逃避的事实。

第二天则是两人的对手戏了，或许是两人所有对手戏里最难的，Nicholas要将他离开的消息告诉Jack。这绝对是整部电影最重头的一场戏，这一点完全能从Joe和Harry的紧张里看出来，尤其是Joe，作为提名过两次奥斯卡最佳导演的人，他竟然紧张到在片场不停地走来走去完全无法静止下来。这在无形之中给了Tom与Benedict不小的压力。没人想把这场戏演砸是吧？

“放轻松，”开拍之前，Joe走过来对他们说，“用不着过于紧张，这一场戏的情感顺其自然就好了。你，Benedict，注意一下Nicholas的小动作；Tom，你要注意的是Jack的情感，不是单纯的愤怒或者伤心。”他们都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Nicholas仍像往常一样走向Jack，Jack没有抬头。但Nicholas的动作有些瑟缩，还轻微地晃动了一下身子。他试图将手揣进裤兜，然而却悲惨地没能正确的找到口袋的位置。一直到他走到Jack旁边，他都没有出声。“怎么了？今天很反常啊，Nick。”Jack抬起头，冲Nicholas专注地笑笑，眉眼温柔如一湖湖水。Nicholas仍然没有说话。半晌，他艰涩地说：“我要去曼彻斯特了。”“去多久？”“……一年多。”Nicholas说，脸上有些发红。“是工作？”“……”看着Nicholas的表情，Jack什么都明白了。

“你太残忍了，Nick。”他背过身去，轻轻地说，然后感受到一只手落在自己的脖子上。“这个行业里这么多年，我只是……”Nicholas停顿了一下，仿佛接下来要说的话需要他积蓄勇气，“再也不会有这种机会了，这次以后就再也没有了。”他的手轻微颤抖。Jack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自己心中有一股无名怒火窜上来。他无法干涉Nicholas的决定，但是他可以表达抗议。Jack迅速转回身，迅猛地打出一拳，正中Nicholas的下巴，把他打翻在地。Nicholas被他打的有点懵，试图从地上爬起来。Jack迅速扩大战果，他向着Nicholas的肚子来了两拳——那可是货真价实的两拳，Tom在心中向Benedict道了个歉，希望他事后不要责怪自己。Nicholas疼得在地上蜷了起来，但是他知道这次是自己理亏，倒也没还手。Jack把Nicholas摁在地上，然后鬼使神差地，他猛然低头，嘴唇与Nicholas的嘴唇撞在一起。他拼命吮着Nicholas的嘴唇，热烈而绝望。

这一幕可不在剧本上。

这个吻持续了大概有半分钟，Jack才放开Nicholas。Nicholas从地上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那我走了。”“你走吧，明天也不用来了。”Jack点了点头，神情是一种近乎悲伤的漠然。Nicholas看着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

Jack看着他离开。他突然想起，原来每次自己所看见的都是Nicholas的背影。而Nicholas从来没有回过头来看他。

Joe全程忙着用手提摄像机拍摄两人之间的火花四溅，拍摄他们的绝望、嘶吼和分别，对于他们即兴添加了如此多的情节一事绝口不提。那天晚些时候Benedict问起的时候，Joe笑得高深莫测：“我觉得这个版本更好，角色和情节都更自然。”他笑得Benedict和Tom都后背发寒，但是又不想知道Joe为何笑得如此奇怪。

注：①这一章只有一点需要注释，那就是拿到曼彻斯特的剧团的重要角色的情节是在致敬《我与长指甲》，上世纪八十年代英国非常优秀的小众电影经典，展现的是年轻人的孤独与离经叛道的生活态度。主人公是两位毕业即失业的演员……主要情节不剧透，最后两个抱团取暖的年轻人，一个在接到来自曼彻斯特的出演重要角色的邀请后离开伦敦前往曼彻斯特打拼，而另外一个则留在伦敦，留在当初怼天怼地离经叛道的生活里，选择不从中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