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拍摄流程 第二周

重头戏。又是重头戏。Tom哀嚎了一声。昨天他才演完了Jack与家中的争执，今天就要演Nicholas和Jack的相遇。连着两天截然不同的情绪转折实在是容易产生障碍。他偷偷地看了眼旁边气定神闲的Benedict，暗自揣度他以前演过多少这种难度的戏——肯定不少就是了，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看到任何一个情绪转接不流畅的事情在Benedict的表演里发生，虽然的确有时会出现情绪无法完全到位的情况。

Tom看回剧本。十二页。双人镜头。见了鬼了。他自暴自弃的回到化妆间补妆。

十分钟后，门被敲响：“Tom？”Harry的声音，“一刻钟后开拍！”“好，我马上就来。”他在里面高声回应。五分钟后，他回到片场，看见Benedict在剧本上勾划。“还在琢磨？”“有句台词不好处理。”“我看看？”Tom凑过去，看见了那句让Benedict无比苦恼的台词。“这不是戏剧里的原台词吗？很好处理啊。”“不，不能按照我平时的处理来。Nicholas是个勉勉强强度日的小演员，有点演技但并不很高，登不上西区的舞台。”Benedict吸了口气，“如果按我自己的表演方式来处理会让Nicholas的人物逻辑断裂，因为这样的话他已经足以登上西区而不会那么落魄。但我又不能处理得太差，至少要有基本的入戏感，同时还要营造出一种‘用力过猛’的感觉。”“你对角色的理解……很深入。”Tom微微吃了一惊，有些明白为什么Benedict明明长着一张不适合当演员的脸却仍能接到不少戏剧的原因（他知道Benedict是出了名的黄金配角）。“你对Jack也是一样。昨天的争执演得真的很好，尤其是在最后Jack的满腔怒火转向他自己的时候。”

Harry再次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Tom，Benedict，准备开拍了，到你们的位置上去。”

Benedict站在公园的树下，与Tom隔着一段距离，郁郁葱葱间隐约露出Tom的影子和那个画架。他深吸一口气，慢慢沉入Nicholas的人生里。

Jack正在写生。他的情绪不是很好，画出来的画总是有一些过于嚣张或过于显眼的线条。那些线条是死线条。他烦躁地甩手，但还是小心翼翼地把画纸从画架上取下，换成一张新的。就在这时，他听见了有人说话的声音。“朋友，我的朋友，我怀疑我们身处在一个盒子里，与棺材没有任何区别的盒子。”Jack在心里嗤笑一声，嘴角掠过一丝微笑。有人疯了吧，他想。然后他又听到了同一个声音：“如果你醒来，发现自己在一个盒子里，你就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但你如果不醒来，你怎么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我时常考虑永生和死亡的问题……啊，我们还是不要谈论这个，多说无益。”

至始至终只有一个人的声音，而且越来越近。

Jack疑惑地抬起头。他看到了Nicholas。略微有些不修边幅的Nicholas——这是Jack看到他那件已经洗得发白而且松松垮垮的浅蓝色T恤的第一反应。就在同时，Nicholas也看到了他。四目相对，Nicholas先尴尬地移开视线：“抱歉……我不知道这里有其他人，现在还很早。”“我来写生，”Jack说，惊讶于自己为何会如此轻易地相信一个陌生人，“现在的确很早，公园里大概也没有其他人。刚刚那些话……”他斟酌了一下措辞，“是你说的吗？”Nicholas的脸红了，“是的，”他说，“但是那都是台词。”“台词？”Jack怔住，“你是演员？但是你们不应该有专门的练习场地吗？”“这是在为试镜做准备……而且我没有钱去租场地来训练。”Nicholas出乎意料地坦率，而且还有些腼腆。

他们又交谈了会儿，Nicholas坐在离Jack很近的树下。太阳是最好的打光师，在那个可爱的角度下，将Benedict的眉骨下方打出了深浅不一的阴影，温柔而迷人。不，不是Benedict，是Nicholas。公园里的行人多了起来，Nicholas看了眼时间：“我得走了。”“好的，再见。”Jack说，并未注意到他此刻心情愉快。

然后他见识到了Benedict的即兴表演。

Nicholas并未如剧本上所写那般直接离开。他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土，转身走了几步然后想起什么似的转头看向Jack，说出了没有写在剧本上的台词：“你明天还来吗？”这真是个鬼使神差的问题，但Tom接住了。“当然，”他说。这场戏有惊无险地进行下去。

“你为什么要加那句台词？”结束这场戏地拍摄后，Tom问Benedict，带着份震惊和气恼。“Nicholas是一个很主动的人，”Benedict头也没抬地解释，“他可能会被因为别人发现他在背台词而尴尬，但在人际关系里他绝不内向。更何况根据剧本，Nicholas和Jack相处那么融洽——如果你是个外向的人，你在现实生活中碰到这样一个人你不会多问一句明天来不来吗？”

Tom默然。“你是故意加的吗？”“不，只是到了那时，Nicholas的念头会说这句话。我把Nicholas的念头说了出来而已。你呢？你那句‘当然’不也是Jack的下意识反应吗？”Benedict说，语气平静，“我说过你是个不错的演员，Tom。”“我该把这当作一种赞美？”“哦，别，一个像我这样没有名气还三十多岁的演员的赞美？你该担心这会坏了你的运气。”Benedict当然只是在开玩笑，但Tom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该作何反应，是该开个玩笑作为回击、感谢Benedict的称赞还是安慰Benedict这句话里隐约的自嘲——最后他做出的表情大概是三者的合体。

注：①双人镜头：一种常见的拍摄手法，多在两人对话时采用。一般表现形式是A在讲话时观众通过B的视角看A，反之亦然。有些剧组会同时动用两部摄像机分别拍摄两位演员。这种镜头往往与演员距离极近，如果不能忽略摄像机的存在极易演砸。这个手法已经普遍到不能称之为拍摄手法了，但它的确是。

②西区：伦敦西区，通常称之为West End。是英国的戏剧中心，能够登上西区舞台的演员都不是无名之辈。比较著名的西区剧院有老维克剧院、约克公爵剧院、莎士比亚环球剧场，以及著名的英国国家剧院（我打这个名字的时候满怀敬畏）。西区的戏剧文化由上世纪的英国国宝级演员劳伦斯·奥利弗爵士一手创建。对了，为纪念劳伦斯奥利弗，原来的西区戏剧表演奖更名为大名鼎鼎的“劳伦斯奥利弗奖”（本尼拿过一次男主，还有一次男主提名、一次男配提名，抖森拿过一次男主提名），而且英国国家剧院最重要的两个表演厅之一就叫Oliver Theatre，另外一个叫Barbican Center（我只知道本尼的《弗兰肯斯坦》在奥利弗剧院演出，《哈姆雷特》在巴比肯中心演出）。所以文中的本尼为处理Nicholas念台词的方式苦恼。本尼于2005年在约克公爵剧院的《海达高布乐》（还有人记得吗？我之前注释过）中完成西区首秀。

③文中Nicholas背诵的台词来自汤姆斯托帕德的名作《君臣人子小命呜呼》。本尼曾在英国国家剧院50周年庆典上演出该剧片段。（B站上有资源，强烈建议大家去看一看，什么叫做世界最顶尖的演员飙戏。这场庆典演出汇集了整个英国戏剧界的殿堂级、巨匠级、国宝级演员，几乎是还演得动的劳伦斯奥利弗奖得主都来了。尤其是最后谢幕的时候演员们按照自己在国家剧院首次登场的时间顺序走出，从2003~2013开始，一直到1963~1973结束，非常感人，可以明白什么叫做生生不息薪火相传的戏剧传统。）另外，汤姆斯托帕德（这位可是英国戏剧编剧界大神）还是本尼的《队列之末》的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