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给我带来了诸多烦恼,但我还是想从转校时说起。
我有一股强烈的自卑感,但却是一股无聊的自卑感,无法在他人
面前坦然说明自己的出生地就是其中之一。
在纷繁喧闹的东京生活,作为人与人接触的起点,出生地其实就
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话题,而我每次都会为此感到些许困惑。
听父母说,我的出生地是宇都宫。
可我却完全没有在宇都宫生活的印象,在那儿生根发芽的意识就更不存在了。宇都宫是母亲的出生地,作为家庭话题我们也曾热聊过,但我对于宇都宫的一切回忆,也仅此而已。
上小学前,我们搬到了秋田。之后,又搬到了静冈、石川。
父亲在一家总公司位于木县的地方性电机公司任职,被派往各地分公司及营业所成了他的基本义务。
因此至今为止,我对于在粝木定居的印象也非常淡薄。
由于年幼时几度搬家转校的缘故,我没能对自己的孩童时代留下太过深刻的记忆。
无论搬到哪儿,我们的生活均未能太过深入。
我想,这里只是暂时的停留之地罢了。
这就是我从幼年到青春期时经历的基本形态。
那是在石川县读小学三年级时的冬天——
母亲多次念叨明年就要转校了,为此,除了终于能逃离这里的微微喜悦之外,一股又要重新开始的强烈恐惧感油然而生。
“这次要去东京哦!”
母亲的语气里充满了幸运之情。现在回想起来,对父亲的工作来说这确实是件幸运的事吧。但在我看来,东京的地名发音着实有些烧舌,故而有种不吉的预感。
“迄今为止的我,对学校、城市、人际关系等事物抱有的是一种毫无眷恋的心态,想必今后亦是如此吧!”那时的我漠然地预想着。
我拜读过跟我一样,小时经历过多次转校的人的随笔。
书中,他们记录了每个城市的样子,以及那股依依不舍之情。
可我却丝毫没有那样的从容。因为要是像他们一样认真审视四周的话,就会和他人的目光相交汇。
而一旦与人目光相撞,我就会变得语无伦次。
在语无伦次的话语中,有意义的内容总是少之又少。所以为了不与任何人有目光上的交流,我选择了低头行走这一最好的防备。
无论经历了多少次转校,我依然感觉恐怖不安。
新环境与陌生者均无法令我高兴。
被与自己差别巨大的语调所包围、每个地方不同人际关系的独特性、陌生的建筑物、互不相识的居民、除我之外班上同学彼此都非常熟悉等,这些不公平的状态只会令我越发恐惧。
不管是否出于本意,但每次被带到一个新地方时,只配我的就是全身紧绷的肌肉感。
班上同学的小举动及毫无意义的话语给我增添了不少压力。
其实,只要抑制住这股恐惧便好,可我却怎么也做不到。
恐惧意味着“软弱”。
而软弱则只会给孩子间不够成熟的交流带来一种名为“恶意相向”的信号。
我每日的心情都不好,每刻都充斥着一种抽筋般的呕吐感。
如果呕吐感太过强烈,就无法上学。但这种想法却让我更想呕吐。
不过,单纯的空气感及气氛之类的东西我还是能勉强忍耐。
此时只要不深吸气,只要安静地呼吸让肌肉紧绷,时间就会自动地流逝。
忍无可忍意味着自暴自弃。
我无法堵住自己的耳朵。用手捂住的话,对方会向我投来更高分贝的声音。
至今为止,有些话语我仍然无法忍受。小孩为了欺负人而常常使用的那些单词一直纠缠着我,就连老师偶尔也会蹦出这样的话语。
最近,我完全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在孩子的空间,大人也会变得很孩子气
我虽然如此这般静静地等待着时间的流逝,而且我猜想或许到死的那一天亦是如此,但我却想不出逃离这一状态的方法。
确切点说,应该是连“可以逃离”的想法都没有。身为孩子的我,只能默默地忍受着一切强加给我的事情。
对我而言,唯一的救赎就是读书。
个人独自沉浸在丰富的知识海洋中,这是我当时认为最美妙的事情。
即便今日,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读书能让我的心飞往另一个世界,能让我得到救赎。
翻开书本,我恍如他人,拥有的是与现实截然不同的境遇,它能将我带入意想不到的故事中。用心看见的故事里的风景比平日见到的风景更为艳丽。
我屏住呼吸,闭上双眼,让现实的每一天在我的感观之外流逝,而心则飞到了另一个世界。通过书本,我学到了很多知识。
那时,具体地说应该是小学三年级的时候,C.S.路易斯的《纳尼亚传奇:狮子、女巫和魔衣橱》紧紧地俘获了我的心。
衣柜里存在着另一个世界,那里居住着太阳之兽,还有冬之女巫……我不断幻想着那个世界,甚至到了沉迷的地步。这份持续不断的幻想,似乎没有厌烦的一天。
当然,现实中我也曾多次打开自己家的衣柜,虽然我知道那里并无其他世界的入口。
每每翻开书本,都宛如打开假想橱门般令我兴奋,而我的心总是迫不及待地飞往那个世界。(或许路易斯本人并没有意识到“打开”这一行为的类似性吧!)
我真正的栖身之地就在这里,就在那扇想象力之门的内侧。
当被告知明年春天就要搬到东京生活时,我抱紧了手上的书本。与此同时,我拼命压制着那股涌上心头的恐怖之感。
我已经知道会在东京发生什么事。
站在讲台上,被兴趣十足的视线包围着,然后兴趣会转化成失望,最后围绕着我的只剩厌烦沉闷的气氛。
而且,我也没想过自己会做出任何反抗,也不知道哪里有扇可以兆离的大门。
我只是死死守护着想象力之门内侧的那个特殊世界而已。为了保护这片小小的领域,我只能默默地忍受来自外部的各种痛苦。
拼命忍耐,是我唯一知道的生存之道。
恐惧会随着周边环境的改变而加深,加深后的恐惧则会给我带来更多的负面影响。
无论走在哪里它都没有丝毫消失的迹象,也许它会持续到我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天吧!因此,无论在哪里,无论在什么样的环境下我都感受不到“这里就是我的栖身之地”。
当父亲的“老爷车”驶进参宫桥新公寓时,我的眼神应该跟往日样忧郁吧。
汽车行驶期间,我并未透过车窗欣赏一幕幕急速后退的风景。这些新城市的新面貌,我一点也不关心。
因为最终只会让我体味到一种感受。
那便是一切又将从零开始。就像被油漆重新刷涂过一样,我知道体内那股隐隐的痛楚只会变得越发浓烈。
我将头靠在车窗上。
我想,假如我的身旁一直都有种像车窗玻璃一样坚固透明的保护层就好了。
因此,打开车门时发出的哐当声让我倍感不吉。
鞋底与停车场沥青地面之间的接触,以及充斥在寒冷的空气当中的刺骨冷气,让我感到无比讨厌。
还有一周左右就到新年了,又得独自一人前往陌生的地方。
只是稍微想象一下,我的胸口就已然为之一紧。恐惧的毒素从胸蔓延到了指尖,紧接着布满全身。
那时,我在默默地思考何为死亡。
这类事情会持续下去,而我无法再继续活下去的实感却在体内萌生。
这并不意味着我想寻死。当然,我也没有自我了断的勇气。
持续体味这种心情,不仅力气会被吸取,身体也会一点点衰弱,甚至连身影也会变得越发浅薄——自己会不会像雪花一样突然消失呢?我持有这样的幻想。
但那并不是一个讨人嫌的想法。停止呼吸,停止心脏的跳动,意识开始逐渐分散消失……要是能这样,那该多轻松啊!我幼稚的头脑里正在幻想着这样的画面。
然后,我在这片土地上遇到了远野贵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