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
上大人孔乙己
华镇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一个巨大的平层空间，舒适地摆着双人位、四人位的桌椅，随时都可以进来坐。996也好、007也罢，都想进来消遣一番，哪怕喝上一杯“茴香四味酒”也好。——这是三年前的事，现在的酒单上，新增了“不多不多”套餐，荦素两样一杯酒，好滋味、有面子；还有“芝糊蔗野”甜品，主打苏格兰全熟芝士加无蔗糖纯天然工艺，一块就要八十五元；如果一次刷卡一千元，当日消费立打九折，并赠送“打折了腿”精烤全酥鸡腿一对。这里的顾客，从CBD的大老板，到美食街的小店主，再到大学府里的精英高知。他们都是坐在前排VIP的位置，后面的排得密些的小桌，留给晚来加座的散客，而大开的门口，留给送外卖时偶作停留的小哥，他们没时间慢慢地坐喝，只是喜欢站在门前，听着里面的段子嘿嘿地笑，一旦取到外卖，便毫不迟疑地跑开。但门口的饮品台上，永远有为他们免费供应的饮料，是老板特地准备的：君子固穷凉茶。
我是荐头推荐来的，学了几年高级市场运营，决定来这里向老板继续学习。就从前台接待做起。
夜色隐约地亮起来，大门顶的匾上印着现代感十足的五个大字：快活的空气。店外粉刷一新的墙上，绘着后现代涂鸦，四周一圈明灿灿的大灯照出两排字来：
今日场：
上大人孔乙己
-２-
“快活的空气”
我听人家议论，孔乙己原来也读过书，却一直考不上个大学，他偷偷进了省里丁状元的家中，去偷高考的秘籍。那日是个周一，正是开学的第一天，却没想到丁状元竟未去学校，孔乙己慌忙钻进丁状元的书橱，发现里面尽是《高考真题编年史》、《阅读·思考·写作》等书，他赶忙抽出藏到怀中。忽然，房间中闹铃响起，已经是深夜12点整。丁状元鬼魅般地从床上坐起来，拧亮台灯，打开电脑，熟练地输入密码，打开网页。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激昂地传来。
孔乙己被人发现了，他逃出来的时候，从楼上滚下来，摔断了腿。
孔乙己消失了四年，连人带书都消失。
那是一个黯淡的夜，有力的敲击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路口的狗叫忽然哑了下来，一个壮硕的汉子闪现在路灯下，他拄着单拐，走进一家网吧。
他冷静地说：“没有人在这里上网了，过时的东西，就让它过去吧，把店转给我。”说着，排出一张银行卡来。
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
老板细看此人，身着长衫、面色青白，胡子刮得整齐干净的面庞，一丝皱纹都没有，却已经有了江湖的味道。
孔乙己在这里开办了他的第一家培训机构：快活的空气。
家长们说，孔老师非常有爱心，他午饭不过就是一盘豆子、一杯饮料，但他还把豆子分给孩子们；他们还说，孔老师出口成章，文言文作文开口就来；他们还夸，孔老师写得一笔好字，手也好看；他们又说，孔老师学识深厚，拿着一个豆子，便能讲出四种写法；他们更说……
我来说吧，孔老师是一个营销天才，他上课的时候穿着长衫，有时刻意一掀，露出打着钢钉的腿，说是给大家偷秘籍的时候摔的，还让孩子们回家问去，谁不知道华镇上的孔乙己曾经昏了头去丁状元家偷书。
孔老师问：“咱们读书人偷书，算偷么？”
学生们怀疑地哼道：“不算……？”
孔老师又问：“孔老师给大家偷书，算偷么？”
学生们小声附和：“不算……”
孔老师坚定地说：“算偷！但是，大家把孔老师讲的书学到了自己的肚子里，这还能算偷吗？“
学生们大声回答：“不算！”
孔老师激动地说：“偷书，摔断我两条腿，但是不读书，有腿却也寸步难行！”接着他又把严肃的表情缓和下来，逗大家说，“看谁今天不把书学到自己肚子里，我孔大人就把谁的腿打断！”
华镇的家长们，争相把孩子送到这里来读书。他们觉得孔乙己老师真实、幽默、励志。
孔乙己的培训机构开了一家又一家，整个华镇都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３-
“君子固穷”
坚决响应号召，孔乙己放弃了培训业务。
但他仍然站在话筒的后面——他成为了一个脱口秀演员。他的故事和段子，在字缝里都写夹着两个字：笑人。
“人们说我是店里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所以我特意为现场观众准备了一件长衫，你穿上它，今晚只要是能站着喝的酒，就由我孔乙己来买单——因为我们今晚都是孔乙己。”
接着他把一件长衫扔向大家，所有人伸手狂抢。终于，一位中年大叔抢到，然后兴奋地套在身上。
孔乙己接着说：“把这位大哥的名字给我写在粉板上，下次来消费才能擦掉！”
店里一阵哄笑声。
“人们说我店里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没错，另外一位穿长衫的他不是人！”
大家又笑。
孔乙己开始开自己的玩笑：“感谢大家今晚来到我的专场，’君子固穷’。大家都知道吧，我们这里酒都是羼水的。不过没有关系，如果你听了我的段子就会发现，相比起来其实我们的酒纯度相当高。”
大家大笑着喝了一杯。
“华镇上传说，我当年去丁状元家偷书被打折了腿。那你们知道丁状元现在在做什么吗？”
观众们疑惑地摇了摇头。
“丁状元上大学读了市场营销专业，然后在老丁的安排下，终于来到了我们的前台——现在，他负责在前台为大家打折！哪位朋友走的时候想要打折，就去找丁状元，他现在还有两条腿，一条是五折，另一条，也是五折，朋友们想打几折请随意。”
大家邪恶地笑起来并纷纷看向我，我熟练地拿出两条钢板，表演把它们绑到腿上。当然这是和孔老师，不，孔老板一起研究过的表演套路。
“各位一定都想知道，我消失的那几年去了哪里。
当然，我肯定没有再偷书了。毕竟我不想自己的第三条腿也被打折。”
男人们又嘿嘿地笑。
“所谓’君子固穷’，但不能一直穷，下一句是’小人穷斯滥矣’。不过我猜，这个大家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吧。”
观众不禁笑起来。
“是说，小人在困窘的时候就会什么都做。
“但我就是什么都做。这几年，我送过外卖，”说到这里，孔老板向门口的外卖小哥们潇洒地行礼致敬，“跑过运输，卖过书也写过书，我装的是假腿，但过的却是真实的人生。于是，我脱了长衫，脱下了伪装，也脱下了束缚。我发现，这个世界本没有长衫与短衣，没有身高与身低。你知道为什么吗？
大家陷入沉思。
“——因为我腿被折了呀。”
店里又响起一阵笑。
“可是，当年我弄折的，不只是腿，也是我对旧的生命方式的理解。各位朋友，如果你听了今天的专场，也想打折些什么，请一定不要忘记站在门口的丁举人。
“谢谢大家的光临！
本场由茴香豆美食集团、十九个钱证券公司、大约的确文化创意公司共同赞助，欢迎大家继续关注’快活的空气’更多精彩脱口秀表演，请大家关注我的下一个专场表演’不要取笑’！”
现场掌声雷动，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４-
后记
很多年后，我才发现，我们都是孔乙己，也都是丁举人，还是鲁镇里的看客们。
唯一的不同的，鲁迅笔下的孔乙己一直无法脱下长衫。而我们却可以脱下长衫，还可以走进前台，还能够善意的哄笑。
我想，孔乙己生活在今天，一定是个角色。以他的功底，开个国学课，以他的书法，开个写字课，一定大受欢迎。甚至我猜，以他仗臂行走的膂力，他完全可以是个上身肌肉漂亮的白面猛男。
我们相信孔乙己不是一般人，是因为我们相信，被压迫者积蓄巨力，受苦难者创造传奇。
重新读一遍《孔乙己》，我察觉到旧日世俗的悲哀，却看出孔乙己在今天能够大有作为的可能。鲁镇已经变成了华镇，孔乙己已经不愧为上大人，我们不妨也脱下长衫，去写、去讲、去笑、去生活、去奋力，去呼吸这真正的快活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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