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Winter: W for withstanding
戚百草不是什么明星人物，所以她从来没有一次性见过这么多记者媒体，还有摄影师的闪光灯。
尤其是在她刚刚从昏迷中醒来，还躺在病床上打着点滴的时候。
她有点发懵。发懵地看着那一群堪堪地便要挤进病房的带着长枪短炮的男男女女。看着他们挣扎到扭曲的面部表情。
他们每个人都在大声叫嚷，在提问，呼喊声被彼此掩盖成杂乱的大合唱，正如戚百草此时的混沌。
可是在一片混乱中，一个名字还是被她轻而易举地辨别了出来。
“婷宜。”
他们在说婷宜。他们在质问她，关于婷宜。
婷宜怎么了？戚百草在赛场上最后的记忆就是下劈后婷宜倒下的画面，后来究竟还发生了什么?
一个看上去大学刚毕业的男记者奋力挤在最前面，一脚已然踏进了病房，声音响亮：
“请问戚百草小姐，你对全国锦标赛上打败方婷宜并将她踢伤入院有什么想说的？她现在就在楼下，主治医师说有很大几率会瘫痪，请问这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后面的人也陆陆续续开口:“戚小姐，听说你和方婷宜在岸阳训练基地受训时关系就不和，后来方婷宜转投国家队也是因为被你排挤，是真的吗？”
“戚百草，传闻你插足方婷宜和她未婚夫的感情，对此你有什么解释？”
“你既然腿伤未愈，为什么要坚持参赛，而且还让你的教练沈柠帮你刻意隐瞒事实？”
“戚百草，请你......”
......
狂轰滥炸。百草只觉得脑海中纷乱得像要爆裂开来。她想呼救，想要找到一个人帮帮她，想远远地逃离，却被困在这狭小的病房内，无所遁形。
被婷宜一次又一次踢中膝盖的时候，她也没有这样的感觉。就好像被人攫住了命脉，浑身血液发凉，感到窒息，感到绝望。
就在这个时候，门口传来一声怒吼。
“你们有什么权利冲进病房骚扰她？都给我出去！”
是初原。身后跟着几个安保人员，多半是被他叫来维持秩序的。
百草从来没有见过初原这么生气的样子。他一直都是温润如玉的，就算和别人起了冲突也往往是不怒自威，而非今天的跳脚失控，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
她呆愣愣地望着他满是怒容的侧脸，看他呵斥着驱散大批的记者。他说，“婷宜的事是个意外，和百草无关”，还说，“如果你们再这样骚扰她，或是编造黑料诽谤她，我不介意现在就报警“。
她一直像个小傻子一样一动不动，一言不发，直到病房里再度恢复平静。
初原关上房门，坐在她床边，欲言又止。许久，才听到他低低的声音：
“对不起百草。我才出去一会儿，没想到消息这么快，各大媒体都找来了。“
百草抿抿嘴，竭力想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你没事吧？”看到她空洞的表情，初原的心又提了起来。
百草摇头。“......没事。初原师兄，你去看过婷宜前辈了吗？”
初原僵了僵，苦笑道：“我倒是想去看，廷皓堵着门不让我进去。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百草看着初原，目光却没有聚焦，仿佛是望向很远的地方：“廷皓前辈也来了啊。大家都来了。”
她的语气很怪，不是忧伤也不是气愤。好像她在评论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关的事。这样的戚百草让初原感到陌生。
他试探着岔开话题:“百草？先不要想这件事了好吗？现在有个好消息要不要听?”
”嗯？”百草微微偏过头，眼眸里终于闪过一丝光亮。
“若白的手术成功了。”
岸阳医院。
看到若白手机屏幕上的百草来电，亦枫觉得自己比当事人都要激动。一跃而起关掉了病房里的电视机，直面某人眸子里射过来的寒光：“瞪我干嘛？这么糟心的比赛转播有什么好看的？人家冠军都亲自打电话来汇报了，难道你不想听？”
若白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才道：“手机拿过来。”
亦枫忙不迭地捧上。
接通之后是诡异的沉默。两人一时竟都没有说话。一个是心头发堵无可言说，而另一个，则是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百草。”最终还是若白先开口。“你现在怎么样？”
百草愣住。他没有生自己的气吗？
“若白师兄......对不起我答应你的没能做到......我的腿......”百草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些许哽咽，细如蚊鸣。
就像一个等着老师训斥的小孩子。若白甚至能想象她低眉顺眼可怜兮兮的样子。
“我知道。初原和我说了，我刚刚也看了你的比赛视频。记住，下不为例。”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竟然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安抚。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虽然我反对你逞强，但是你最后完成的三连踢，以及你利用对手轻敌的心态来反败为胜......这一点，很了不起。我......为你感到骄傲。”
百草忍了很久的眼泪终于决堤了。他说为她而骄傲......这句话她等了很久很久，却是在今天这样的情况下听到。可是——
“若白师兄，还有一件事你也许不知道......他们说婷宜前辈可能瘫痪了......”
“他们是谁？”若白打断了百草的支支吾吾，声音有些许严厉。婷宜的事他已经在新闻上看到了，而比起她的瘫痪，若白更关心是哪个不长眼的敢在这种情况下把消息透露给百草。
百草愣住。“啊？是一群到医院采访我的记者。”
若白的心一沉。“百草，你听我说。这件事情与你——”
“——与我无关。刚刚初原师兄也这么安慰我。可是这件事情的确是我一手造成的。刚刚有个记者说得对，我隐瞒伤情参赛，本身就是在给比赛增加安全隐患，不管是对我还是对于对手。
“我这是不负责任。”
百草长长地叹了口气，对着天花板嘲讽地勾勾嘴角。
若白沉默了。他知道百草说的也不无道理。虽然这场比赛演化成恶性事件的罪魁祸首是方婷宜，但她现在躺在病房里昏迷不醒，从始作俑者瞬间变成了最大受害者，无论是舆论导向还是百草心里的天平都会不由自主地倾斜。
谁是谁非再分辨已经毫无意义，若白现在根本不知道应该以一个什么立场去劝她，去帮助她迈过心里的那道坎。
许久，若白静静地说：“隐瞒伤情参赛也许是个错误，但这并不是你一个人的错。论级别职位的高低，最该负责任的是沈柠教练，是把你送去选拔参赛的训练基地，而我作为助教也一样有责任。就算要写检讨要道歉，也一定先是我们这些人的事，对不对？”
“我知道了。”百草闷闷地应了一声。
“所以呢？”
“所以什么？”
“还有哪些记者哪些话刺激到你了？”
这次换百草沉默了。若白也不催她，只是静静地等。
终于，她长出一口气：“其实也没有什么。若白师兄，如果你一定要我说出来，那就不要嘲笑我，好不好？”
若白失笑：“当然。”这丫头是在撒娇吗？
“若白师兄，你知道吗，和婷宜前辈比赛的第二局，我很绝望。因为我发现，她是真的想要废了我的腿。我没有想到她会变成这样。我一直当她是我敬仰的高手前辈，即便她在训练基地当众指责我，我也知道那主要是我的问题，而她又那么喜欢初原师兄。可是在赛场上，看到她与以往完全不同的战术，那么凶狠，我害怕极了。我害怕我的腿会受很严重的二次伤害，违背我答应你的话，但是我更害怕会拖着一身伤病输给她。你说过，你要我战胜婷宜，而我好不容易拥有了与她交手的机会，我不想就这样放弃认输。
所以我用了三连踢，想出其不意地在第二局KO她，没想到真的成功了。可是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迫面对那群冲进来的记者。他们大声地质问我，好像我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是我造成了婷宜前辈的瘫痪，造成了两败俱伤的结果，甚至让国家选不出合适的人去参加世锦赛。他们甚至知道了我们和初原师兄的事，说我插足，是因为感情问题才和婷宜前辈结下梁子，而从头到尾没有提到过婷宜前辈在赛场上故意攻击我右膝盖的事情。就好像那件事情根本没有发生过。”
百草的声音岔了调。她感觉眼泪流进了脖子里，源源不断。
“我承认踢伤婷宜前辈是我的不对，隐瞒伤情也是我的不对，可是——”
“可是你觉得委屈。因为是非对错不应该由谁受伤比较重来判断。”若白静静地说。
百草抹着眼睛，在电话那边用力点点头。
“而且你更害怕，明天早上醒来，各大报纸新闻都像今天的那些记者一样质疑你，让你被千夫所指，对吗？”
“嗯！”百草更加用力地点头。
“百草，你真的很傻。”若白的唇角勾起了一个弧度，百草虽然看不到，却从他的语气里听出来了。 “你说过不嘲笑我的！”百草急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大声冲若白嚷了起来。
“我没有在嘲笑你。”若白认真地说。“如果你真的这么在乎别人对你的看法，那就先去问问你身边的人吧。问问晓萤，梅玲，沈柠教练......当然不要忘了去问问廷皓。看看他们是不是都这么想。如果不是，那就听他们的。”
“......其实廷皓前辈刚刚来过了。“百草声音小小地说。
若白不由得露出一丝微笑：“他怎么说？”
“他威胁我......说不许因为婷宜前辈的事情胡思乱想，不然——不然就和我绝交。”百草嗫嚅着说。
若白轻轻地笑出了声。
听到他的笑声，百草的脸不由得红了。好窘。
正犹豫要不要和若白说自己要挂电话了，却听见他的声音缓慢而清晰地传来：
“百草。”
“若白师兄？”
“我记得我以前对你说，要你打赢很多很多的比赛，拿全国冠军，拿世界冠军。现在全国冠军已经拿到了，既然你暂时还拿不了世界冠军，不如用这个空闲，去学习另外一样东西。”
“什么？”
“去学习——”若白的声音陡然压低，“——听从自己的内心判断。去告诉自己，错的不一定每次都是你，还有可能是规则，或者是制定规则的人。”
百草想了想说，“又也许，谁都没错。”
“也许。”若白表示赞同。
“那样的话怎么办？”百草不解。
“那就随它去。我会站在你这边的。”
百草的脸又急剧升温。“好，那若白师兄我知道了，我挂电话了......”
“等等。百草，你好像忘记了一件事。”
百草有点迷茫。什么事情啊？
下一秒她迅速反应过来。莫不是——
“我的答案？”
“你的答案？”
两道声音，恰好同时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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