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初中三年级时我也常从学校南侧那条小道上经过,这时候我不是跟着肖云或者赖建豪,也不是去县城逛街或者逛超市。因为我的姑姑从乡下搬到来城里,她买了商品房,成了城里人,所以她常邀我去她家做客。在和肖云决裂,和初一六班的同学分开后,我似乎没有找到同样亲密的朋友,所以大部分时间我是一个人走在那条乡野小道上。这条路已经没了阿方的骚扰,它变得安全了很多,可是走路的人却也少了许多,张婷王玉琴这些城里人显然不会走在这里,因为他们可以行走在大路上,他们都有属于自己的自行车。可这一次我竟然在这儿碰到了老同学王英,那个和我曾经一个宿舍的腼腆男生。
他就走在我的前面,微驼着的背和长长的刘海让我一眼就认出了他,我就慢跑过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起初是惊疑,发现是我后就露出了欣喜的笑容,我看到他并没有太多的变化,只是脸色长出了不少坑坑洼洼的青春痘。我们一前一后走在田埂上,聊起了阿辉,聊起了赖建豪,还聊到了钟老师,他还想聊张婷和肖云,只是被我有意地打断了。
打断我们聊天的还有眼前这个分叉路口,他说他去国光超市买双鞋子,所以要走左边,而我的姑妈家在城北,所以我要走左边。于是我们就此道了别,在一大片黄灿灿的油菜花中各向远处房子密集的方向走去。
和王英分别后,我在往前的小道上途径了一块较大的荒田,田间有一名老者,也许是刚从不远处的菜地回来,他扛着锄头,慢吞吞地踩在软软的泥土上,黝黑皴皱的脸间挂着夕阳的余晖。这个刹那,我发现眼前这块田野和周边的树草竹林像极了我的故乡东庄村,我现在仿佛就站在王家湾的田野上。这名老人和与他相得益彰的景致一起,把我的思绪带回了那片于我而言已经有些遥远的土地。
那个叫东庄村的地方,毗邻着另外两个乡镇的边界,它去往热闹的街上很远,所以距离淳正的乡风似乎要近一些。我所在的王家湾小组,在东庄不算人口众多,但并不影响它的小有名气,村里人说:
"王家湾风水好喔,读书出来的多,不用作田的多。"。
也有带着嫉妒的愤愤之音:"做绝了,王家湾那里怎么就风水那么好?"。
十几年前,我出生在王家湾的一个医者之家,那时候我的爷爷是村里唯一的赤脚医生,而他的手艺起初则来源于我的太爷爷。我的太爷爷是一个小有名气兽医,他在民国时期曾经担任了类似于镇里兽医站站长的职务。几代人下来,我们家就如村民们所说的那样,似乎自带"不用作田"的风水。
太爷爷嗜酒,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他常常喝得烂醉从镇里骑着单车回来,在村口和族人聊了一堆奇闻异事之后,摇摇晃晃回到王家湾呼呼大睡。在那个宗族斗争此起彼伏的年代,太爷爷并没有因为拥有一技之长而置身事外。他在四十岁时积累到了几千块钱兴建一处带天井的住宅,可是从选址到建设都一直遭到了隔壁小组的阻挠,当房子就要盖瓦封顶的时候,冲突终于爆发了。
墩村的人说,太爷爷的房子建得太高,挡住了他们宗族祠堂的风水。那天他们来了一群男人对太爷爷进行公然讨伐,可太爷爷是吃软不吃硬的倔脾气,他坚持认为自己的房子没有任何不妥。这下墩村的人不干了,他们中一个叫老五的男人,直接就顺着梯子爬到新建的房顶,上房开始揭瓦,他肆无忌惮地把青瓦一片一片从高处摔下来,任凭太爷爷在下面大声辱骂也毫不惧色。不一会儿,只见太爷爷跑进楼下的小库房,提着一把陈旧的鸟枪出来,他把枪口斜斜对准了阿五的屁股,用醉醺醺的语气朝老五喊话:
"老五,你还不下来的话,我的枪可没长眼睛噢。"。
在顿时沉寂的气氛中老王回身一看,见到枪口的一个黑点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眼睛,他吓地赶紧溜下了梯子,跑到墩村的男人之间寻求庇护。墩村的许多人并不知道太爷爷还藏着如此一件杀器,他们在骂骂咧咧中离开了王家湾。
到后来太爷爷的三个儿子和五个女儿逐渐长大,村里就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我们家了。我的爷爷在所有兄弟姐妹中排行第一,他富有干劲的性格也确实具有做大哥的威严。因为太爷爷有一份"公职",爷爷和几个兄弟也就有了念书的条件,在文化程度普遍不高的东庄,爷爷一步步做到了生产队队长的位置,在年轻的时候他确实可以算是村里的明星,那些年头他带领村民在田野上种了大片的甘蔗,人们跟着播种、收获,生活逐渐好转并充实了起来。更重要的是,爷爷继承了他那个嗜酒的父亲豪爽的性格,他向来不是心胸狭隘爱耍阴谋诡计的人,他在"执政"东庄时村里少了许多的阴邪之气。
可是爷爷的一生显然没有如此单调而完美下去,卸任村干部之后,因为祖辈的一些积累和后天的钻研,他又充当了乡村医生的角色。许多村民包括其他村的村民给他送去了红包,因为他用中草药治好了他们的结石病,其间他还短暂地做过村小学的老师。可是这些看似儒雅的职业并没有改变他暴躁的脾气,我曾在六岁的时候亲眼看到他因为和计生干部吵架,拿起锄头就把村委会挖了一个大窟窿。他晚年患有心脑血管病后易怒的性格,让不少与他有过节的人把他贬得一无是处。
爷爷和奶奶的婚姻,起初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地般配,比起她的丈夫,奶奶个头矮小,性情温和,不好与人争斗,和爷爷似乎是两个极端。他们生了四个孩子,最大的是女儿,后面三个都是男孩,第一个和第三个性格接近奶奶一些,第二个和第四个则更像爷爷。第二个就是我的父亲。
因为爷爷做了多年村干部,家里还算有些积蓄,三个儿子都念到了初中,我的父亲还走路去县城上了一年的高中,后来他觉得读书太苦,就卷起铺盖和未吃完的梅干菜辍学回家了。父亲早早去了广东打工,然后又回来做了几年村干部,他的妻子是他在做村干部时,工作上认识的镇上农机站老连介绍的。
于是父亲很早成了婚,聘礼是三千块钱现金,几十斤猪肉,几百个鸡蛋和几只老母鸡。然后第二年的六月就诞生了爷爷的第一个孙子,那个呱呱坠地的男孩就是我。一个月后家里筹办了盛大的满月酒,爷爷的五个妹妹和一个女儿都从四面八方赶了过了,并各自又带了一个老母鸡,上百号族人亲戚在王家湾带有天井的老房子相聚一堂。
父母亲结婚后原本在村口开了一个便利店,可是生意惨淡,等我能够走路说话的时候,他们终于还是决定了出门打工,所以我就和大伯的女儿一起被交给了爷爷奶奶抚养,出于本能他们肯定对老人家是放心不过的,果不其然,第二年春天最不想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清明节那天早晨,奶奶杀了一只母鸡拿来祭祀之用,他把滚烫的开水装在脸盆里放到门口草地上,并提起断了气的母鸡放进开水里浸透,然后开始给母鸡拔毛。好奇心起的我就带着堂姐赶过来凑热闹,光看还不够瘾,我心头痒痒也想尝试一下拔毛的滋味,就在脸盆旁蹲了下来,可这一蹲事情就不得了,因为我本能地把手臂靠在了脸盆前沿,脸盆又刚好放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脸盆突然受力,沸腾的开水夹杂着零星的鸡毛就往我的手臂翻涌过来,我的右手被烫得皮肉模糊,和我一起顿时嚎啕大哭的还有一旁的堂姐,她的左脚也被撒到了一些水花。奶奶顾不得受了轻伤的堂姐,他赶紧扔掉手里的母鸡,抱起五岁的我拼命往厨房的大水缸跑去,一边跑一边冲着房间嘶喊:
"老的,快出来噢!造孽呀!"。
爷爷此时还在房间里休息,他听到奶奶的喊叫就知道大事不妙,薄薄的外套也没披上就拎着拖鞋跑了出去,他亲眼看到奶奶把我被烫到的那只手放进水缸里降温,还发出"滋滋"的声音。行医多年的他也一样对这种的场面瞠目结舌。
"作孽啊!天啊天,我的崽。"。他跑进放医药品的杂货间去拿纱布,可仅剩的几条纱布远远不够用来包扎伤口,他就拿来了祭祀用的纸钱代替。这时候的我已经哭到哽咽失声。
尽管很难启齿,但是爷爷当天还是到村口刘连生的店里,用公用电话把实情告诉了我的父母。他们坐了一整天的汽车赶回来,然后天天骑着小毛驴摩托车带我去镇卫生院打消炎针,一个月后,才依依不舍又很不放心地再次坐了一整天的车回到广东。
手臂受伤让我不得不学会了用左手干许多的事情,以至于后来我左手的力度和灵活度甚至超过了右手。但是写字和吃饭这些要被公之于众的动作还是被家长无情更正了过来,所以我的左右手就有了一种奇妙而默契的分工。很多村民就会拿这个说事,说我的左右脑都得到了开发,必定是一个会读书的孩子。实际上也是在我的手臂刚刚痊愈的那段时间,爷爷就开始教我识字算数,还没开始上学的我,百位数以内的加减法我能很快地算出结果。这样的速度在当初那个没有早教和幼儿园的东庄村出了一些名气,爷爷也时常在我得到夸赞后而感到洋洋得意。
可真正到了上学的时候,我这些被家长看来是优势的特质突然就不灵了,不灵并不是因为我的智力下降,而是我的兴趣和精力提不到学习上来。小学前几年我在上课的时候老是和同桌吴亮一起,在本子上模仿电视剧里战争的场面绘制着千军万马,两军对战,弓箭手、步兵、骑兵一应俱全。我沉浸在自己想象的世界里无法自拔,打小就会算数的我,数学成绩只有七十几分,这让开诊所的爷爷百思不得其解。
那一天放学后我和王小勇玩弹珠路过诊所门口,爷爷叫我进去,我看到房间里站了不少的人,卖猪肉的老万提着两块大猪蹄站着旁边,爷爷对我说:
"你来记一下数。"。
我蹑手蹑脚走到桌前,爷爷和老万在把弄着秤砣,然后对我报道:
"五斤六两。下一个。"。
我这时候竟不知从何下手,无从下手并不是因为我不会写五和六两个数字,而且我还没明白爷爷的意图,他是叫我把几个重量记下来呢,还是要我算总价钱。我的犹豫不决引起了爷爷的愤怒,他从抽屉里拿出两角钱丢给我,用恨铁不成钢地语气把我驱赶:
"你走开!去买吃的!"。
我那刻纵有满腔的委屈却也无法表达,我拿着两张一毛的纸币走出了诊所,却也坐实了爷爷对我的评价,我明白那一句话让我在满屋的村民心中形象大减,我可能已经不再是那个被他们称为天才的孩子。
还有一个令爷爷对我逐渐冷落的原因是伯父从广东回来了,带着他在拥有了五个女儿后终于生下的那个儿子。爷爷喊"矮古崽"的时候,一开始我都以为是在叫我,直到回头看到蹒跚学步的堂弟摇摇晃晃走到爷爷面前,爷爷带着当初对我一样的笑容张开怀抱迎接了他。那个夕阳下院子里天伦之乐的场面令我印象深刻。
除了成绩的下降,在其他方面我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变为了一个坏孩子。我曾经为了得到库间里的红薯干,用小树枝学着电视里的样子把铁锁撬开,那陈年老锁比我想象中更不堪一击。可是奶奶不信我的解释,他用那句"小时偷针,长大偷金"唠叨了我半个月。也趁着爷爷转身缓慢地去上厕所的时候,偷偷溜到他的收银台轻声打开抽屉,拿走两角或者五角的纸币去和门口帮我放哨的王小勇回合。这些往事让我在回想起来的时候依然有些无地自容。
偏偏是在爷爷去世的那个春天之后,那个傍晚我站在门前看着细雨绵绵的荒田,似乎得到了某种触动并首次感受到了一种深沉和成熟,此后我又在王家湾小学遇到了那个对我关照有加的肖老师,我开始从绘制千军万马的痴迷中走出来,并将精力投入到学习上,然后用了两年的时间在小考取得了全班第一的成绩。整个五年级我似乎都是班上的焦点,所以在课后田野打闹时我始终扮演着指挥作战的将军角色,身材高大的王先来和刘建国就像我的左膀右臂。
可是这种"光环"和被偏爱的感受在来到高手如云的实验学校之后,便没有持续太久。我在回想起起伏伏的旧时光后似乎明白了我在这个阶段迷茫的原因,因为我又陷入了另一个无可避免的周期。当我发现这个循环和规律的那一刻顿时恍然大悟。
前几个月在家过春节时,一个叫桂娣的堂伯母来我家做客,母亲端出了腊肉和瓜果盛情款待了她,两个中年女人很投机地聊了一上午家长里短。桂娣走后,母亲就对我和妹妹讲起了一件陈年往事,语气里透露出难掩的责备之情。
她说,在我不到五岁那年,桂娣和大部分族人亲戚一样对我喜欢有加,有一日下午她从爷爷的诊所里把我带了去她家玩耍,并跟着尚无子女的她到山间的梯田里干活。她在自己的菜地上种豆苗,我站在田埂里和他说话。劳作到一半的时候她说手上的锄头有些生锈,她要回家去换一把,叫我在田里稍等片刻。可是她回到家却迟迟没有返回田地里,后来得知她是因为见到天色已晚,就顺便收了一下衣服和新晒的红薯干,所以才耽误了好一会儿。那时独自站在田埂上的我盯着荒无人烟的田野,四周的高山像巨人一样包围凝视着我,乌云在我的头顶越压越低,在听到不远处山谷传来一声雁鸣的时候,我的惊恐终于叫出来声,我开始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一样站着狭窄的田埂嚎啕大哭。一直到声音嘶哑头脚发麻,才被提着簸箕路过的王庆生领回了爷爷的诊所。
王庆生有一些在我爷爷面前邀功的意思,他得意地说:
"还好我带他回来,边上就是一口大池塘,掉下去了可不得了。"。
爷爷听闻后就表达了对庆生的感激之情,随即话锋一转,对着空气勃然大怒:
"这个桂娣婆,带人带痢疾!可不敢相信她,下次我要叼铲她!"。
第二日王庆生把爷爷的话转告给了邻居李桂娣,导致李桂娣大半年都不敢来我爷爷的诊所。
母亲讲的这个小小的故事揭开了我心里的一个谜团,很多次我在梦里都被同样一种感觉压迫到窒息,我在沟壑纵横的荒原上无助地呼喊,仿佛一脚不慎就将跌入无尽的悬崖,我的求助没有人能够听懂,我痛哭到心脏绞痛呼吸急促,于是难受地在噩梦中惊醒,然后大口大口喘气以平复刚才梦里的情绪。
这一切都和母亲描绘的那个场面如此相似,我终于明白了它的最初来源。当我把那些意外和惊魂未定撮合在一起的时候,忽而又感到无比的庆幸。我庆幸那天王庆生把我从荒田中领了回来,让我不至于跌入深不见底的池塘。还有被杀鸡的开水烫到的手臂,没有落下残疾的肢体,反而如朋友亲戚所言,既开发了左脑又开发了右脑。这种庆幸带给我的是一种难以言状的感激。
我不由地把这个发现和刚才走到黄瓜地时想到的,我生命中起起伏伏的规律性关联起来,这两个情感上的发现像两根刚捋清头绪的绳索,当他们接在一起的时候整个内心世界就明畅了许多,就像钟老师讲到的渔人偶遇桃花源豁然开朗的感受。我看到了自己之所以能挺过悲欢交替的十几年,得益于命运的眷顾和那些有意无意中拉我一把的人。
而如今,我又陷入另一个低谷里。
就在刚才走过百来米的田埂时,与王英和田间老者相遇之前,在即将十四岁的年纪,我第一次如此庄重地审视了自己,那些残缺不全的记忆让我回想起来的时候感到莫名的厚重,我从未这般清晰地听到活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时脉搏的声音。提着汽水的左手再次提醒我成为一个左撇子的经历,我感到整个身体的右边呈现轻飘飘的姿态,左边感性的思绪则堆积在了一起,给我一种即将失重的感觉。在昏昏沉沉中那些敏感的记忆一个个向我侵袭而来,除去亲人之外的那些人,王小勇、刘建国、王英子,还有肖云和王先来等等,他们给予我短暂的温暖总是在突然结束的落寞中黯然失色,最后在我幼小的心底烙下一处处极易发作的伤疤,我是如此见不得离别,如此捱不过感伤。许多次的梦里我都在初冬昏暗的暮色中惊醒,寂静的天色和远处隐隐约约的灯火让我产生了一种幻觉,我仿佛看到那些曾经彼此取暖的人一瞬间全部在我眼前消失,广袤的夜里只留下我,而我孤独的生命又只能以痛为歌地延续,我的心越漂越远,飞出了苍穹,我在寻找想寻找的痕迹,宇宙反馈给我的却是更加无边无际的凄凉。
在回忆起五岁那天被遗落在田埂上的体验后,我似乎也找到了为何会有刚才这种感受的答案。起落有序的人生经历让我意识到,这个阶段泛滥的情感如果不适可而止,就会成为令人上瘾的慢性毒药,从而令我深陷其中且丧失了面对和改变困境的勇气。
我就在小道上停了下来,回头去看这片和故乡东庄村如此相似的荒原,感受到它就像我人生要趟过去的那个路程,我不得不勇敢穿越其间,才能回到从那里来也必须回到那里的家中。在暮色朦胧炊烟四起的荒原上,一抬头我看到不远处一丛郁郁葱葱的树林,那嫩绿的叶子像初生的胎儿一般娇柔,暮色中它们在我的眼里晕成了一朵朵绿色的光圈,然后变成泡沫一样的东西,缓缓飞到我的眼前。我在每个漂浮的泡泡中看到了泛着光的脸,他们是那些曾经给予我温暖和鼓励的人。
我打起了精神,往那片树林的方向走去,树林的后面多半还有荒田,但我相信荒田尽头一定还有树荫等候。我觉得我应该跑起来,像五年级放学时,从王家湾小学跑出来,飞奔在东庄田野里的少年一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