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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语文课

绿色荒原

在初一上学期所有新认识的老师中,比起严肃刻板的班主任,教我语文的钟老师显然儒雅和善得多,在那些被成长烦恼困扰的岁月里,渊博浩瀚的语文课一度成为了我的精神家园。

我第一次踏入实验学校报名的那天,就看到了教室黑板上写的钟老师的名字,以及他留下的电话号码,他的字迹端庄工整,这让对所有新老师都充满幻想的我们对钟老师更是期待有加。这一刻并没有让我们等太久,班主任主持完第一堂班会课之后,紧接着就是钟老师的语文课。

  在“同学们,上课时间到了,请迅速回到教室,准备上课”的广播声中,几十双目光注视下,钟老师走进了教室。他大概四十几岁的年纪,一米七出头的个子在我们看来算得上高大,身材不胖不瘦,穿着灰色的衬衫和黑色的西装裤,头发不长,走路沉稳。他一进来就微笑着和我们打招呼并做了自我介绍,我看到他的脸上已有不少岁月留下的皱纹,可是他用亲和的笑容展现出一个知识分子的修养,而不是中年人的严厉与暴躁。

  简单自我介绍后,钟老师叫我们拿出新发到的语文书,打算开始给我们上课。我和许多同学一样,早已事先把本堂课的书本端端正正放在了桌子中央,钟老师也拿起那本封面印有两匹骏马的七年级上册语文书,略有感慨地说:

“其他科目的书都是大的,只有语文书是小的。什么时候我们语文书也做成大的?”。 我们就跟着哈哈一笑,却并不完全领会钟老师这句话饱含的殷殷期盼。

钟老师叫我们打开那本A5尺寸的语文书,开始给我们讲第一篇课文,题目叫《在山的那边》。翻过了好几张插图之后,我才看到书本的正文,那种不常见的现代诗形式一下吸引了我,我以为老师会像王家湾的语文老师一样,先叫我们朗诵一遍,再逐句解析,随即叫我们再朗诵一遍,最后要求我们全文背诵。可是钟老师并没有遵循固有的那一套,他说:

  “我先来朗诵一遍。"。

  老师的朗诵对于我们来说无异于一场才艺展示,我们所有的同学几乎同时停下了翻书的声音,平静下来认真欣赏老师的表演。

  钟老师把书本折起,举高到近肩的位置,并特意拉远了一些与书本的距离,然后夹带着乡下的口音为我们声情并茂地朗诵道:

  小时候,我常伏在窗口痴想——

山那边是什么呢?

妈妈给我说过:海

哦,山那边是海吗?

  ……

  钟老师的声音浑厚而有磁性,他读得很慢,停顿的地方也很多,我看到他是微笑着读完最后一句的。在念到“在山的那边,是海啊”的时候,他的眼睛闪发着光芒,他显然比我们更加沉醉于文学的世界。所有的学生都微微抬起头听得入神,直到他读完最后一句并停顿了一秒钟之后,我们才报之于最热烈的掌声。

  每周的周一、周三和周五是语文早自习,钟老师会踱着步走到教室来监督我们,然后学习委员王玉琴就兴致盎然地起了头,带着全班一起高声地朗读古诗,从必读的《次北固山下》、《观沧海》、《天净沙·秋思》到选学的《过故人庄》、《夜雨寄北》和《如梦令》,老师往哪边走过去,哪边的读书声就更响亮。不知不觉钟老师走到了我这组,我和身边的所有同学一样,挺着腰板,双手把书本笔直立在桌子上,扯亮嗓子朗诵起来。这时我感到侧后方有一个黑压压的身影,毫无疑问,是钟老师走到了我的身后,只是我没想到他居然就此站住了脚,他俯视我的姿态让我紧张不安,高亢的嗓子不觉低沉下来,撑起书本的手臂有些抖动,我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才引起老师如此的注目,但绞尽脑汁又没发现有何不妥。在我如履薄冰般把僵硬的身体动一动的时候,钟老师终于起步往前方走去了。

  同学们喜欢朗诵古诗,不仅在语文早读课上,也在上课铃响起后钟老师还未到来的那个间隙。我们对于古诗的热爱同样来源于钟老师的影响,他在给我们讲授现代文的时候也经常从古诗中引经据典,第一天讲《在山的那边》时,他在黑板右下角写了一句李白的诗: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这句诗深深地吸引了我,我认为他和《在山的那边》文末那豪迈的精神不谋而合,就聚精会神地把他抄写在了课本的插画上。后来老师还给我们介绍了一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又把它写在了另一张插图上。

  第二天的语文课,钟老师安排我们做试题,他再一次走到我的身边,随手拿起了我放在桌角的语文课本,翻了一会儿后,打开其中一页山水画插图,指着我写在右上角的诗句,轻声地指点我说:

  “这个“村”,是村庄的村,不是春天的春。”。

  我很不好意思地抬起头,轻轻"噢"了一句,然后匆匆忙忙拿起笔,对那个错字进行修改。可我是用碳水笔写上去的,课桌上又没备修正液。为了在老师面前体现知错就改的态度,我第一反应就是把"春"字划掉,在边上补充了一个"村",只是这样粗蛮的修改方式,让一张原本图文并茂的山水插画顿时美感全无。

这一次我更加确定了钟老师对我的格外关注,我在想,如果上回朗读的时候他在背后看着我只是偶然,那么今天他又来翻我的课本,并纠正我抄写的古诗肯定不是意外了吧。当我捕捉到这个发现时脸上立刻变得有些发烫,心跳也不知觉加速了起来。我没想到来到这个与王家湾小学有着天壤之别的重点学校后,还能再次受到老师的钟爱。

于是我突然得到了某种鼓励,从而进一步提高了对语文课的兴趣。我像期待放假那样期待着每天语文课的到来,钟老师讲的每一个内容我都听得入神,并把许多的金句记在了课本空白的位置。由于认真的听讲和语句的积累,写作文就成了我的优势,这种优势在几个月以后的期中考试里得到了显现,50分满分的作文钟老师给了我47的高分,并且以我的文章为范本要求我在全班同学面前把它朗读出来。

如果说写作算是我的优势,那么对于朗诵我可就毫无经验可言。我就用朗读课文一样的语气把八百字的作文一口气念完,钟老师显然表示很满意,可是不少同学一片茫然的表情告诉我,他们似乎对我的作文有些不知所云。我依稀记得我把那篇命题作文往青春伤感散文方面去写了,用到了风筝、回忆、时间等捉摸不透的意向。可是相对于自己的感受,懵懵懂懂的初中生显然对于老师的判断更为信服,尽管有部分同学对文章内容心存疑惑,但他们还是认可我在班级里较高的写作水平。

没过多久,钟老师又发掘了我的另一项专长。那一天上课他带了一沓的纸进来,给我们每人发了两张,我看到纸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格子,钟老师满脸期待地对我们说:

  "今天上午大家每人抄一遍《桃花源记》,学校组织了一个书法比赛。注意不要写错了,纸张不多。"。

  我在拿到书写纸后对其有一种圣洁的感觉,以至于迟迟不知该如何下手,直到同桌阿涛写到"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时候,我才郑重地用楷体写下第一个字。后来钟老师又走到了我的身旁,他似乎对我的书写挺满意,并提醒我注意下课的时间。我一笔一划的粗壮楷体确实影响了书写的速度,所以后面两段就不得不加快了节奏,在下课铃响后又拖了两分钟,我才把纸张交给讲台上的钟老师。

  三天后的一个中午,我吃过午饭提着餐盒朝宿舍走去的时候,看到右前方大樟树下的公示栏里围了一群的学生,我跟着凑了过去,看到隔着玻璃贴了密密麻麻的纸张,定神一看里面的内容,竟是前几天我们抄写的《桃花源记》。我屏气凝神并不抱太大希望地从右到左看过去,并没有发现一副眼熟的作品,这时候我打算放弃寻找并起身回寝室午睡,就在即将转身的刹那,一张迎风飘荡且写着我名字的便利贴令我心底咯噔一动,我瞬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果然,就在便利贴左侧,在一等奖的那块区域,我抄写的《桃花源记》赫然在列。

  我盯着那一行行粗劲的字迹楞了神,越看倒越觉得它陌生,似乎不像出自自己之手。几个女生从右侧往我这边走了过来,我立在自己的作品前,假装正在分析反思的模样,且恨不得有一个人提醒她们,我就是便利贴写着的那个"刘俊飞"本人。女生越走越近,然后开始在我的作品前议论纷纷,一个矮个子胖胖的女生说:

  "这个很一般啊,这也能得一等奖?"。

  旁边高高瘦瘦,留着长头发的女生竟然持有和她一样的观点:

  "嗯嗯,我也觉得不是很好看。"。

  听完两个人的交谈后,又羞又恼的我把脸偷偷转了个过去,并假装成一个路人的样子对所有作品左顾右盼,然后摇摇头趁人不注意溜出了公示栏。

  当我对书法起了兴趣之际,第二个学期的语文课本后面很是时候地出现了柳公权和颜真卿的字帖,那几个月每天的晚自习我都是在用铅笔临摹字迹中度过。初中第一年,语文课本后面的字帖和前面的山水画插图一起,充实了我许多百无聊赖的时光。

但真正让我在低谷的时候得到慰藉的,还是钟老师给我们讲的那些语文书上的课文。当我在肖云、张婷以及阿辉的事情上一次次受到打击之后,对于人情交往我逐渐有些心灰意冷,虽然那时候我并没有听过萨特说的"他人即地狱"这句话,但是我的心里已经有一些如此认为了。所以在初二重新分班后,我开始不再对交友抱有热情和幻想,我自己把自己封闭起来,开始陷入了漫长的伤感和孤独之中。我像一个失魂落魄的孩子,而且具有多愁善感的特质。每周二的早上,我和王英一起去打扫我们班在教师公寓旁的整洁区,看见大树遮荫的道路上铺满了刚落下的樟叶,清晨的露滴沾满了桂花树的枝头,寂静的校园只回响着扫帚的声音时,凄清孤寂的感受就会对我趁虚而入。周五傍晚放学,朋友们一个个往校外离开,家在乡下的我就产生一种遗世独立的感受,当天色暗下来,我看着缓缓沉下的夜色逐渐有些呼吸苦难,仿佛明天的太阳永远不会再次升起。孤身在外的我没有太多排遣的方式,唯一酣畅淋漓的那次,是同寝室的马哥借了他的mp3给我,我单曲循环听了一整夜的《一直很安静》。

而当我读到语文书上的那些课文时,似乎马上获得了精神上的共鸣,这种共鸣很大程度上对我云海翻腾的内心世界起到了抚慰作用。我的孤独找到了感同身受的寄托,那些书本上的人成了我意想中的倾诉者。那首绿意盎然的《钱塘湖春行》,让我在慵倦烦躁的季节,感知到了勃勃萌动的生机;几句温暖雅致的《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中与乱世知己红炉绿酒的场面,许多次若隐若现于我的眼前;一篇仙风道骨的《桃花源记》,穿过山洞后的世外桃源,让我在试图逃避现实时相信了它的存在。

  那些名篇佳作与我的思想达到了完美的契合,懵懂的我内心情感越来越满,于是我就找到了一个释放的方式,这个方式就是写作。

  原本我们平时写作的机会并不多,可是钟老师给我们带来了一个叫"周记"的概念,他要求我们每个学生在周末写好一篇周记,下周一准时上交。钟老师会认真地对每一篇进行批改,并写上自己的评语。

  冬日里太阳出来后暖洋洋的下午,我拿起本子和圆珠笔坐在宿舍对面的草地上,开始回忆一周发生的点点滴滴。也许我和大部分同学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们基本上只是记录发生了什么事,而我谈的更多是感受。所以我的周记每次都能得到钟老师较长的评语,这样的评语让不少同学好奇不已,我感受到了老师是用这样的方式在与我进行心灵的沟通。

  然而对于文学的沉浸并没有让我挣脱出现实的困境。初二下学期开始,学生们在冲着中考的目标埋头苦读,数理化的分值越来越重。可是我对那些冰冷的没有温情的物质和数字没有任何的兴趣,以至于我的总成绩不断下滑,我已经不再是初一时候被阿辉他们尊敬的优等生了。

  这个阶段我的人生彻底进入了低潮,在友谊和自以为是的"爱情"上遭受双重打击之后,我唯一引以为傲的优等生标签也逐渐被撕下。老师鼓励大家冲着中考奋力奔跑,几乎没有人会像我一样停下脚步在文学的世界自娱自乐。鲜有人认可的处境下,我开始变得迷茫和不安,这种迷茫和不安比我在发现文学对于我的抚慰之前来得更甚。起初我是没有找到,而现在我找到了却没有人能够理解,更没有人能够分享。在这种失落感的笼罩下,文学的力量也开始独木难支,我渐渐变得很丧,课堂上思绪经常飘到千里之外,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草稿纸被我划得乱七八糟。我不再是那个洋溢着希望还带着一点点光环的少年,在同学看来,各方面我已经泯然众人。

  初二分了班之后,钟老师还是我的语文老师,这种巧合另我感到惊喜,只是同学们不知道我和钟老师是"旧相识"的关系,钟老师也不会刻意在课堂上表现出来。在精神和肉体上都处于过渡期的我,那时候听钟老师的课也不再如之前一般全神贯注,我竭力在他的面前掩饰自己青春期的迷茫和焦虑。

  那是一个雾气蒙蒙的冬天的早上,第一节是语文课,钟老师没有一上来就开始讲今天的《送东阳马生序》,他先是安静了几秒,待同学们好奇地平静下来后,他把手上的两个东西拿到讲台上,笑着说:

  "今天我说一个事情。"。他停顿了一下,缓缓打开手上的一本红册子。

  "我们班的刘俊飞同学,获得了全县征文大赛一等奖。恭喜他!"。

坐在后排的我在被点到名字时突然心底一惊,脑子里顿时空空的。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在同学们自发的掌声和聚集的目光中推上了讲台。我接过荣誉证书和一把"天堂伞"的礼品,低声且腼腆地对老师说了声谢谢,老师也细声地回了几句,可心神未定的我没有听清楚他说的什么。

  我拿到奖品和荣誉证书后,在两列桌子之间窄小的缝隙里朝自己的位置走回去。我的头发两天未洗,衣服也三天没换,但是在同学们又一次热烈的掌声和钦佩的目光中,在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的那一刻,我仿佛又重新感知到了一道属于自己的光环。

  我回到座位打开荣誉证书,看到里面写的是"八荣八耻"征文比赛,就记起了大约半年前,我趴在床铺上写这篇文章的场景。那次比赛钟老师把全班唯一的指标给了我,我其时并没有太大的把握,也没料到时隔几个月能获得全县的一等奖。许多年以后我才领会到,这堂语文课上钟老师对我公之于众的颁奖,以及因此带来的因为写作而收获的肯定和自信,对于我今后的人生起到了犹如夜航中的灯塔一般的作用。我看到了通往文学有一条康庄大道,我的偏执和另类并非是不入潮流的表现,在这条人迹罕至的路上,我一样可以收获到属于成功的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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