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
赵祯听着几个大臣还是像昨天一样的陈词,有些头痛。
“陛下。”赵祯听见韩琦的声音猛地睁开了眼,可韩琦接下来的一句话,莫说是赵祯,就是朝臣们也很诧异,“杨察侍母不孝,当重罚。”
韩琦接着言道:“国朝以仁孝治天下,杨察身为朝臣,却不侍亲母,奉母于庄上不闻不问,母病,亦未侍奉汤药于榻前,此为不孝之大过。臣以为,此案不能草草结案定罪,亦不能轻言饶过。”
“不孝?”赵祯口中喃喃,思绪一下子就到了天圣年间自己刚得知生母另有其人之时,借范仲淹母丧丁忧之事讽刺刘娥之事,而后则是元旦大朝会时恰逢李兰惠丧逝,自己未曾得见生母一面之事。
“陛下?”众人见赵祯久久沉默不语,出言询问。
赵祯这才回过神来:“韩琦所言有理,不孝乃为大过,不可不深究细查。”
赵祯看向韩琦:“韩琦,此事既是你提出的,朕就命你主查此案,你记住,不可有任何的虚势做伪,含混模糊,朕要的是还天下人一个真相。”
听见赵祯此言,韩琦明白这步棋他走对了,于是应道:“臣领旨。”
宝慈殿。
赵祯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儿,自从大娘娘走了,他就再未来过这里,可今日,他就是想来看看。
于是他撇下了张茂则等人,只一个人来到这里,让他们远远的守着。
环视四周,往事重现。
外物依旧,故人不再。
赵祯冲着刘娥的画像拜了三拜:“大娘娘,儿……来看你了。”
他终究还是大娘娘的儿,他不会否认,大娘娘也不会。
忽然听见外室传来一阵咳嗽声,赵祯下意识地就躲在了屏风之后。
果不然,脚步声渐渐地近了,赵祯小心翼翼地探头出去,发现是原来在大娘娘身边的绢娘。
但紧接着,另一个人的出现,让赵祯心中惊讶万分。
“你来了,快坐,吃盏茶。”绢娘见是缨娘,很是热情地招呼着。
“怎么,如今把我也当成外人了不成?”缨娘见昔日姐妹这般客套,出言询问。
绢娘也是浅浅一笑:“论起来,在这宝慈殿,你还当真是外人。当年仁寿郡君出嫁,太后吩咐将你一并带去韩家,如今你已是韩家的人了。”
“是啊,太后仁慈,当年为咱们这些老人儿都找好了去处,也就唯有你,不肯离开。”缨娘忆及曾经,“老姐姐,你是不知道,我对你是又敬又怜,我敬你肯为了报答太后之恩一辈子苦守在这儿,也怜你委屈了自己个儿。”
“没什么可怜的,我做的一切都是我愿意的。”绢娘插过话题,“倒是你,今日是随着仁寿郡君进了宫?”
缨娘点了点头:“仁寿郡君进宫先拜见了娘娘,这会儿去了仪凤阁寻晏娘子,我想着郡君身边既有鹭鸶蓝鹊她们,便告了假,说来拜祭章献太后,也是来看看你。”
绢娘引着缨娘进了内室,拜祭了一番刘娥。
缨娘瞧着供桌上的供品丰富,笑道:“你对太后当真有心。”
“哪里是我有心?这都是晏娘子吩咐身边人为太后定期更换供品的。”绢娘也是感动多年以来晏清杳的心意,“这些年,也只有晏娘子还惦记着太后,常来宝慈殿供奉香火,连我们这些人都不曾苛待。”
“晏娘子?”缨娘不由得有些疑惑,毕竟在她眼里,刘娥对晏清杳一向都算不上亲厚。
绢娘脸上满是欣慰之色:“原来我也曾问过,她为何如此,毕竟这人走茶凉,往日里再多的好,日子久了,也都磨没了。可娘子只说,章献太后待她有指点提携之恩,她不会忘。况太后是官家的母亲,她这番,也是为了官家。”
缨娘也是感慨万分:“晏娘子不忘旧情,是这宫里难得的善心人。”
“可不,真是越来越像了……”绢娘喃喃着,见缨娘满脸不解,方解释道,“不瞒你说,上回,娘子亲来宝慈殿,我远远地看着,竟是以为娘娘回来了。你年纪小些,服侍娘娘服侍得晚,大约也是不知道娘娘年轻时的样子,当年先帝仍在,娘娘还是后宫娘子,端庄聪慧,善解人意,与现在的晏娘子一模一样。”
缨娘细想了想:“我倒是未曾觉得晏娘子像娘娘年轻时候的样子,不过,如今的晏娘子处事沉稳,颇有几分娘娘听政的英明。”
突然一声茶碗摔地的声音让绢娘似是如梦初醒:“谁?”
只可惜当二人出去之时,那人早已不见了踪迹,只约莫着看到了一个蓝色衣角。
绢娘正色道:瞧我也是糊涂了,竟拉着你说了这些胡话。你是陪着仁寿郡君来的 ,想来郡君这时候也需你当差了,我送你回去吧。”
缨娘点点头:“好。”
待殿内又是一片寂静之中,赵祯方从屏风后走了出来,看向被香烟缭绕的刘娥的画像,心中愈加烦乱。
杳杳和大娘娘很像?
赵祯第一次质疑起自己的判断,一直以来他都认为他最不喜欢的就是像刘娥一样的姑娘,所以才会疏远曹丹姝,就是因为她的过分端庄守礼。
可如今,与刘娥最最相熟的身边人,竟说他此生最爱的妻,才是最像刘娥的。
更加可怕的是,他越想越是觉得绢娘说得有道理。
身为后宫娘子,十多年来谨慎守礼,满宫妃嫔无一人说其半分不是,像大娘娘;
常年伴在帝王身侧,甚至偶尔还会在默许下参与政事的讨论,像大娘娘;
知恩感恩,对待良善之人,同样以真心相待,反之则是恨之厌之,见一面都会别扭许久,像大娘娘;
性子骄傲,甚至隐隐的有几分强硬,不愿低头半分,像大娘娘;
处理事情井井有条,无论是禾儿的事,还是晏家的事,都办的圆满周到,像大娘娘。
甚至就连嫁给他,也是因为情,想要成为他心中的妻子,这点是最最像大娘娘的。
赵祯默默闭上双眼:“杳杳,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宫内长街。
赵祯坐在轿撵上,心中依然是烦乱不堪。为了抑制住自己心中的不快,赵祯看向远方,希望能借此放空身心。
不想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果然让赵祯欣喜两分:“禾儿,你今日怎么进宫来了?这手里拿的是什么?”
“六哥。”苗心禾行了一礼,“是忠彦,自从上次闻到了六嫂做的蜜饯果子,连个牙都没有长全的孩子,就嘴馋的不行,今天我进了宫,就想着顺便再带些回去。”
“你六嫂近来身子不好,她做的蜜饯,忠彦怎么会吃到?”赵祯笑着摇了摇头,“我看你怕是自己嘴馋,才编了孩子的理由。”
苗心禾被赵祯冤枉,开口解释道:“六哥可别冤枉我,前日,六嫂派人给我送了蜜饯果子的。”
赵祯愈加疑惑:“好端端的她给你送什么蜜饯?”
苗心禾答道:“我也不知道,说是给忠彦的周岁礼,可这也太早了些。倒是官人见了,很是赞许六嫂,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前日?”结合晏清杳这几日的举动,赵祯突然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所在,不由得冷哼了一声,“她倒是想得周全。”
眼见赵祯脸色的变化,苗心禾意识到了自己是失言了:“六哥,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赵祯不忍苛责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妹妹,只耐心安抚道:“无事,是我今天心里不痛快。”
“那我便告退了。”苗心禾行了一礼。
赵祯点了点头。
见苗心禾走远了,张茂则问道:“官家,可要回福宁殿?”
“回福宁殿。”赵祯淡淡道,“对了,皇后之前派人送来的墨矅还有吗?”
张茂则答道:“还有两坛。”
赵祯吩咐道:“今儿晚上你把它全拿来。”
眼见赵祯心中不快,张茂则也不愿驳他的话,让他不高兴,只道:“是。”
夜。
福宁殿。
“官家,您不能再喝了。”眼见赵祯只一味的喝酒,张茂则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在赵祯身边服侍这么多年,从未见他如此不顾及身体,饮酒这般猛的样子。
赵祯早已经是喝酒喝得眼前一片模糊,见张茂则抢自己的酒坛子,就抱住坛子不撒手道:“不要抢我的酒,不要。”
张茂则扶着身子摇摇欲坠的赵祯:“官家,您喝醉了,茂则服侍您歇息吧。”
“我没醉!”赵祯一把推开张茂则,“我清醒得很,我,我要去找杳杳。”
张茂则看了一眼外面的夜色:“眼下时候不早了,晏娘子怕是早就歇下了。官家,茂则明日再陪你去找娘子可好?”
“我不,杳杳,我要找杳杳……”赵祯面色酡红,却还是踉踉跄跄地往殿外走去。
张茂则见奈何赵祯不得,只好搀扶着赵祯往仪凤阁走去。
仪凤阁。
“娘子,娘子。”织儿一阵急急地敲门声,将已经睡着的晏清杳成功喊醒,晏清杳披上外衫,穿好鞋,打开门问道:“怎么了?”
不想刚一开门,就见一个黑沉沉的人影冲着自己压了过来,晏清杳下意识地伸出手来扶住,却发现原来是赵祯。
跟在赵祯身后的张茂则满脸歉意:“娘子,官家喝醉了,非闹着要来找娘子,臣实在是拦不住。”
“这事没别人知晓吧?”晏清杳不知道赵祯为什么会喝得酩酊大醉,但还是要替赵祯遮掩,免得因此又遭言官弹劾。
张茂则答道:“娘子放心,除了臣与镣子,还有娘子和织儿,再无旁人了。”
晏清杳点了点头:“好,官家就交给我吧,你们都歇息去吧。”
待晏清杳扶了赵祯进入内室,赵祯更是一下子就扑进了晏清杳的怀里,将头埋在晏清杳的颈窝处 不住地轻声唤着:“杳杳,杳杳,杳杳,杳杳……”
“阿祯,我在,杳杳在的。”晏清杳安抚着赵祯的情绪。
赵祯听见晏清杳的声音,更是强硬地直接吻住晏清杳的唇,任是晏清杳有再多话都只能吞于腹中。
一夜缠绵不提。
清晨。
已经清醒的赵祯看向还在睡梦中的晏清杳,种种酸涩涌上心头,只替晏清杳掩了掩被:“杳杳,我身边只有你了。这次,我原谅你了,原谅你对我的利用,可以后,不要再骗我了好不好?”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赵祯轻吻一下晏清杳的额头,“杳杳,永远永远不要背叛我,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