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小乙经常去哪儿。
教学楼第四层是艺术生培训的地方。地势最高,视野开阔,能看到林场葱郁的树木,小乙喜欢看星星,有时一待就是一晚上。
但他为什么要把线索藏在那里呢?
下晚课后我去找他,陶卜坐在操场的看台上。我把纸条递给他,他脸刷的白了,几乎成了浅灰色。他垂下手,呆呆的看着远方,身影在空旷的天宇下异常单薄。
“你怎么办。”他问。
“我去定了……”
陶卜突然长长的悲叹了一声,叹息里,包含了无数愁苦和悲凉。他仰起头,脸庞闪烁着夕阳的余晖,像是大教堂里,沐浴圣光的苦难者。
“我也是。”他许久都没再说话。
天黑得越来越早,操场人影稀疏,像灰暗的旷野。陶卜坐到观众席的最高处,紫红色的衬衫格外的突兀。他在吹他的单簧管,魂断蓝桥的主题曲,我听了很多次。那时小乙在身边,听着很温暖,很柔和。而这一次,音律格外的苍凉,似乎有无数泪水从乐孔里倾泻出来,那些尖利悲伤的音调在风中飘荡,像无数荒原上行走的人声嘶力竭的哀嚎。他一遍一遍的吹着那首曲子,风越来越大,夹杂着树叶四处横行,他的头发和衣服水草般荡开,在风中猎猎作响。
我想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空旷的操场上,瘦弱的男孩吹着单簧管。他的头顶是黑压压的乌云。四周是大风席卷,裹挟这树叶和草茎,他略带褐色的头发,在风里洒洒飞扬。他是那样的安静,平和,就好像在开满鲜花的仙境。那些音符,浓烈,激扬,带着浓浓的哀愁和悲伤,蝴蝶般随风飘散。
他吹完最后一曲,安静的望向天空。
“今晚正好是欧阳值日,错过再被盯上就麻烦了。”
我说完下意识朝着教学楼看过去,天空是瘆人的铅灰色,四楼窗户静静地嵌在那里,像巨大的黑洞。陶卜自顾自离开,走到一半折过身子。
“你对感情比我想的重。”他朝我笑了笑,转身离开。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
教学楼结构类似“工”字,中间的竖线是教室和走廊,两头分别是洗手间和教师办公室,各有一条楼梯口,离我最近的是一道旋转式台阶,平时从不开灯,我一要做的,就是从那里上去,一直爬到四楼。
陶卜和我不在一个班,而且离另一边通道更近些,虽然我认为在这种状况下分开行动有些扯,但陶卜坚持认为以我俩现在的关注度,两人扎堆往楼上跑太过显眼,最后我俩决定分头上去,到时在走廊碰面。
我站在拐弯处。背后沐浴黄色的温暖灯光,十步开外就是螺旋式楼梯,完全淹没在黑暗里,像是连通着未知空间。
我吸了口冷气,朝那里一步一步蹭过去,踩上楼板的那刻,一道闪电打下来,圆形的楼道瞬间闪出青白色的墙壁,窗户上的玻璃反射出了我的样子,脸色惨白像是在古堡中爬行的幽灵。雷声隆隆响过,天地间都是震耳的咆哮。
我背靠墙在楼梯平台上坐下,五脏六腑像被紧紧的攥住。外面出现淅沥的雨声,先是一两点,很快是无数密集的雨点打在玻璃上的刺耳的沙沙声,听得我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还有三层楼板要上。我站起来,扶着墙向上走了过去。
我这辈子没干过这么恐怖的事情。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终于爬到第四层时,两条腿再也控制不住,跪在楼板上大声喘气。风雨声中的一切都格外的阴森,楼梯和扶手在暗夜中像漆黑的怪兽骨架,而我是这个恐怖建筑里唯一的活物。又一道闪电划过,走廊在刹那间显出轮廓,白色的墙皮在电光下闪现出森森的青蓝色,像是巨大的人脸从头顶罩下来。我狠狠的打了一个冷战,恍惚中有小乙的鬼魂,他在走廊里游荡,鲜血淋漓像那些穿行在古堡鬼屋的幽灵。
即使小乙未死,我也不是个胆大的人。现在我一个人,在雷雨交加的夜晚,穿过一整条漆黑的走廊,去找一个死人留下的线索。那线索到底是什么,鬼才知道。
我刻意不去想小乙的脸,但小乙死时浑身鲜血的样子不停地浮现脑海,我不知道下一秒看见的会是什么,图腾?血字?鬼影?还是一具血淋淋的尸体。背后总像是跟着什么东西,回头的时候却只有昏暗的墙皮。
我心跳的几乎吐血,贴墙匍匐前行。雨点铺天盖地的砸下来,疯狂的拍打着窗户,噼噼啪啪像是凄厉的鞭炮,玻璃被流淌的水幕浇的模糊一片。天地间只剩下隆隆的水声。几缕残光从窗外透进来,隐约显出了啤酒罐和满地烟头。周围的墙上什么都没有,我环视了一圈,才注意到对面走廊尽头的墙面上,有很多细小的亮光。我向前走了十几步,这才发现,满墙都是亮闪闪的细线。
墙上用荧光笔写满了东西。
和我猜的一样,小乙用荧光涂料在墙上留下了线索,只有晚上才能显现出来。小乙死后这里就成了学生禁地,白天都少有人来,更别提黑灯瞎火爬一整条走廊。证据藏这里反而比宿舍安全的多。只是这么关键的证据直接给我岂不更好,他到底在提防什么,难道他提前猜到会有人在他死后监视我们,所以……
等等,陶卜那儿去了?
想到这儿我停住了,我已经走到了中间地带,再走十来米就到了对面。十分钟过去,陶卜早该到了。但我到现在都没看到他的影子,不仅如此,四周除了雨声一点动静都没有,安静的像是只有我一个人
这小子去哪里了?!
我的心再次狂跳起来,靠着墙仔细的听了很久,没有任何声音,楼道里死寂一片,真的只有我一个!!
难不成这家伙压根没上来,把我一个人丢在黑地里?!
不对,他可不是半道甩朋友的人。
也许……也许他在看符号!小乙也许画了不止一面墙……只是这个位置我看不到他……当务之急还是汇合吧,这地方太吓人了。
我下意识准备往符墙那边走,就在这时,一道闪电划破天际,这次电光格外的亮,走廊刹那间亮如白昼,小乙的字迹消失在天光里,只剩下一堵空白的墙。前面的窗户突然被狂风吹开,大风充斥了整条走廊,带着冰冷的水汽灌满了全身。在那片白昼里,我看到了让我血液凝固的一幕。
是陶卜的一条胳膊。
冷汗刷的流了一后背。
绝对是他,那身格子衫我再熟悉不过。人应该还活着,流血的话这个距离我肯定能闻到。人不可能无缘无故躺地上,可什么人有这样的力气和速度,能毫无声息的打昏一个人呢?
我一下子想到了欧阳,除了他也没谁了,那天动手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他身手异常敏捷,出手又快又狠,每一拳都避开要害,绝对受过特殊训练。如果是他,陶卜根本没有任何还手的力量。只是他不是值日……
大爷的!今天下雨!!!他肯定早就回来了!!
只是他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走廊恢复了先前的寂暗,壁符在墙上闪闪发亮,一切就像没发生过。我不知道陶卜的状况,也不知道那人是不是欧阳,我只知道他也在这个楼层里,等我过去。
逃跑是不可能了,我已经走完四分之三的路,这时折返一定会发出声音,如果那人真是欧阳,我这个弱鸡崽子只有受死的份。而且陶卜生死未卜,我说什么也不能走。
我尽力压制自己的呼吸,现在最重要的是把自己藏起来。右手边是一排长椅,我慢慢趴在地上,把自己藏到椅子下面,小心的没发出任何声音。外面雨声依旧,这时听在耳中,反倒比任何守护神都安心贴切。
全身都湿透了。我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这个关节走错一步就是死路一条,最要紧的是,我、陶卜、欧阳都看到了墙上的东西,如果欧阳真的是那些人派来的,不管我们能不能活,壁符一定会被毁掉,一切就都白费了。
手机肯定不能用,好在身为艺术生口袋里总会随身装几根笔头,此时此刻算是帮了大忙。这个角度刚好能清晰看到墙上的图案,趁着那人没有发现我,我取出碳铅,用指甲刀剪断背心拽出布料,开始一笔笔勾描。
学雕塑都有素描基础,虽然远不如小乙,但八成相似还是能做到,我很快临摹下了墙上的图画,只是画到最后,连我自己搞不懂画了些什么。
花,蝴蝶,魔方,扑克牌……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只是现在容不得我多想,我再次探出头,又是一道电光闪过,而这次,陶卜的手不见了。地板空荡荡一片。
我写下符号的来历,签了名,末了补上一句话。
“欧阳治宇一直监视我们,他有重大嫌疑。”
我随后把碎布的叠好,塞进长椅下,深吸口气,从里面爬了出来,
全身的骨头都打起了冷战,不是心慌,而是本能的,面对致命危险时的原始恐惧。但我没有片刻犹豫,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对面冲过去。
我想我一定疯了,但我不后悔,我知道我打不过他,悄悄走掉是最好的办法,我根本改变不了什么。但我做不到。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陶卜死在我面前,我不能一个人再次逃走,争取到足够的时间,他就还有活着的希望。
我用了最快的速度,一路飞过去,目标不是陶卜,而是离我最近的消防窗,我几乎是扑上去,一把按响火灾警铃。
消防器发出尖利悠长的鸣叫,整个教学楼都被惊动了,不出两分钟就会有人过来。到处都是闪烁的红光,将整个前厅照的透亮。我已经做好了拼命的准备,转身却没有看到任何人。
空无一人,没有欧阳,也没有陶卜,甚至符号都消失在警报灯里。只有我一个人,拿着一瓶沉甸甸的灭火器,怎么看怎么像是发神经。
见鬼了!!!!
“陶朴林!?”我大叫了一声,无人应答。
“陶朴林!!!”这次估计底楼都能听到。
不会是我真的惊吓过度出了幻觉吧……
楼下彻底被惊动起来,我听到隆隆的脚步声,至少有半个班的人。完蛋了,这么一闹我这神经病的帽子是八辈子扯不下来
我放下灭火器,一头雾水站在原地,就在这时背后一股冷风贴上来,一块布瞬间捂口鼻,我下意识深吸一口,舌尖窜起酥麻的甜味,眩晕感传遍了四肢百骸。
我死定了。
这是我最后想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