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一场好梦

回到营地，一道道怜悯或试探的目光，不住的探向叶凌初。缓缓吹来的夜风里仿佛有种来自地底最深的阴冷，拂在人心上，惹出奔流不止的冲动。

“师姐，浅浅她……”黎歌匆匆赶来，那慌乱失措的神情令她的心跌入谷底。

“不必说了，让凌岳来。”叶凌初淡淡的说，但刚一转身，便望见沈离立在火堆旁，正一动不动的盯着她。

两道目光紧紧相对，一如利剑，锋芒万千，一如碧海，深沉无限。

沈离没有说话，很快就低下了头，拿着一根棍子慢慢的戳着火堆。

可就在那对视的短短一刹，她已经明白沈离眸中潜藏的敌意，而这种敌意，带着她所熟悉的冷酷与疯狂。叶凌初轻勾唇角，心却如饮寒冰，走向了僻静处。

“谷主。”凌岳闻讯赶来。“属下见到小姐时，她已经被尸魂丹所控，正好又遇见沈姑娘，就一同回来了。”

她冷笑一声，眉间一片冷然。沂云珠以尸气为食，吸收越多力量越强，可是珠内却存有一道阻碍，历任宿主为获取力量都曾尝试打破阻碍，却无一人成功。

而她的天才师父敢发天下奇想，练就了比鬼毒更不可思议的尸魂丹，种入人体以生人养尸，而被种下尸魂丹者则称为尸鬼，会在一日之内爆发所有潜能，所蕴藏的尸鬼之气也会无比的旺，无疑这对那颗魔珠来说，是最好的食物。

当年姬如雪为炼此丹，几度大开杀戒，哪怕是对追随自己多年的贴身婢女高明珠，也丝毫没有手软过。

“谷主，我是否不该带她回来？”凌岳痴望着她瘦削的背影，沂云珠以尸气为食，自己将浅浅带回无疑会害了叶凌初，可他又不忍让那个相看多年的孩子就那样消亡，便一直百般纠结着。

“去休息吧，明晨你随我上山，阿黎留下照顾她。”叶凌初轻轻一叹，婆娑的树影衬着天边寒月，洒落在她的面具上，连那清冷的目光仿佛也在轻轻晃动着，酿出一种别样的温柔。

一对互相厌恶的夫妻，又怎会结下善缘之果？对于两个女儿，东方启都只尽了些表面情谊，姬如雪也是一样。因长女秉性与她相似才有几分喜欢，而幼女心智未启，便让姬如雪万分不喜，以无名为名就从此不管不顾了；而十年之间，姬无夜也未曾关怀过这个妹妹分毫。

可就是这样一个孩子，却有着一颗远超世俗、至简至纯的灵魂，在她最无助最绝望时，照亮了她世界里所有的黑暗。

东方赐予她的，是一种如父亲一般的伟岸和温暖，而这个孩子，却是在万念俱灰时，赐予她真正的希望。

所以，她才留下了她，并以她之姓，亲冠其名，启其心智，予其新生。

这与沈离无关，也与黎歌无关，只关乎她自己。在注定要无尽孤独的永生里，她是如此迫切地想要饶恕些什么，想要抓住些什么，像光明饶恕黑暗，像一个自己饶恕另一个自己，像漂泊者抓住近在咫尺的浮木，像久困深渊的灵魂抓住岩壁垂下的绳索。

在林子里站了许久，她的脑海里恍恍惚惚的，一时想到了从前，一时又想到了现在，万般念头都是那个孩子。回去时一片寂静，四下除了轻浅的呼吸听不到任何声音，她轻轻的走进浅浅的帐篷，那孩子已如枯竹一般，没有半点生的气息。

尸魂丹能量惊人，一旦种下万法难解。它能吞噬活人元阳，并挖掘一切潜能炼之为尸鬼，结果只有两个，要么被沂云珠吞噬，要么爆体而亡。

这个孩子，就要永远离开了么？

她忽然生出一个惊恐的念头。

沉睡中的浅浅突然挣扎起来，一双手臂在空中乱抓，仿佛是做了什么恐怖的梦，眼睛还未睁开，嘴里迷迷糊糊的喊着：“别过来，别靠近我，放过我吧，我不要待在这里，我不要，我不要……”

叶凌初立刻就变了眼神，浑身血液都似被冻结了一般，带着一丝无助和绝望，直直的盯着那个虚弱的丫头。

那些被禁锢了许多年的噩梦，顷刻间又嘶吼着向她冲来。

二十二年的岁月里，她也曾不堪忍受，也曾这样一次次的向别人哀告。

“黎伯伯，求你别逼我了，我不想学这种邪功，我不想再卧冰而眠霜雪为食，寒毒发作时好痛苦……”

“这灭心曲乃天下最神奇的武功，可夺人心，控其魂，操其智，只有体质极为阴寒的人才可修炼，陛下对你用心良苦，你怎可视它为邪功！”

她无奈，转而去求黎世昭口中的陛下，可是那人却只是凉薄一句。

“你此生唯一使命，便是守护北越山河，哪怕下坠地狱，都要甘之如饴。”

“一生有那么长，最首要的不是先活着吗？我不想再受寒毒之苦了，想和别人一样过正常的生活！”

“可你……不是个人啊。”女人灿然一笑，向她道：“你是刀，是盾，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的意义。”

她小小的身子抖如筛糠，整个人如遭雷击，一颗颗晶莹的泪珠从睫毛颤下，却还是尽量跪的笔直，近乎绝望的望着女人那一双深不可测的带笑的眼眸。

“我，甚至都不是个人么？”

女人皱了皱眉，转身。

从此，她刻苦修炼灭心曲，也不再让任何人瞧见她寒毒发作的模样，哪怕是一起长大的黎歌。

因为她的世界里，已经只剩下冰冷，连人都不是，有什么资格去痛苦？那个赐她生命的人，这样践踏她。

“我求求你，别过来，别伤害我，师父，如果徒儿做得不够好，您就惩罚我吧，请别这样对我，请别靠近我。”

“罚？”女人大笑，毫不费力的将她提了起来，语气里带着怨毒。“毁灭你的一切，就是我给你的惩罚。”

“那您杀了我吧，杀了我，我便再也不会惹您生气了。”

“孽种，还敢有寻死的念头！”女人微笑着，狠狠地将她摔在地上，鞭子雷霆一般抽下，无情的落在身上，将她的衣衫扯成碎缕，留下带血的鞭痕。

几十鞭后，血迹便洒满脸颊，身上亦不剩寸缕，血痕错杂。

她退无可退，挡无可挡。

“求您，求您，放过我，放过我……”疯狂的磕头，疯狂的求饶，可是那个她叫做师父的人，却只是拿着鞭子冷笑以对。

“过来，取悦我。”

取悦我……

取悦我……

无数个漆黑的夜里，无数次的哀求，得来的却是这三个字无数遍的重复，和无数次狠毒的折磨。

她是孽种，不配得光明，那个她叫做师父的人，这样告诉她。

东方中毒之后，他们走投无路，清平观外跪求了两天两夜，得到的却是一道毫不容情的逐客令：清平观，不救妖邪，不容妖女。

直到沈离追来，东方死在眼前，而她再一次回到牢笼，开始困兽之斗。

她是妖女，不该有所爱，那个她本该叫做父亲的人，这样启示着她。

…………

可是浅浅，浅浅……

她不知道在浅浅的梦里，到底是怎样一番景象，又是在向谁哀求着，却深知那种折磨，心就像缺了一块，便慢慢的坐到床边，拿着一方手帕为浅浅擦拭额头上的细汗，手指冰凉却很柔软，轻轻的握住了浅浅的手。

“没事的，睡吧。”

睡吧。

睡吧。

睡吧。

冥冥之中，噩梦里沉沦的云浅仿佛听到了一种声音，来自虚无的天空，来自缥缈的幻想，如微凉的秋风一直沁到她的心扉，便真的停止了挣扎，只是周身冷汗，显示着她所受的苦痛。

看着那孩子那样挣扎，叶凌初竟不由自主的俯身，指尖轻轻抚着她蕴藏苦痛的眉眼，似乎想为那梦中人舒展些什么，令她梦中不那么难熬。

忽然，她痛苦的撒手，夺门而出，直奔河边。

体内的气息横冲直撞，宛如一条涛中怒龙，经历千万年的轮回与禁锢，变得无比嗜血与强悍，悲鸣着、嘶吼着、奔腾着，想要冲出禁锢，想要撕裂她的身体，想要吞噬……一切。

望着水中那面目可憎的自己，她突然闭上了眼睛，一连退了好几步，悲笑出声，六年苦修，她终于，终于还是变成了怪物啊！取下随身短笛，慢慢凑到唇边，运足气息缓缓吹奏起来。

那音波和缓而安详，随风越传越远，仿佛九天神女的爱抚，撩人入梦，荡人心魂，使无数人由这冥冥之音，归于心之所向的安宁。

笛声一响，沈书问便立刻走到窗前，望着笛声源头无声的笑了。

“姐姐，我好困，好困，快让她停下，别吹这曲子。”微雨的眼皮重的撑不起来，一股无形的力量要掐灭她的意志，带她陷入一场无法预知的沉睡。

书问立刻回身抱住了她，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上一吻，神情无比的温柔，轻声道:“她既有心赐你一场好梦，那就睡去吧，别担心，我守着你。”

微雨深深的望着她，终于不再倔强，在那温暖的怀抱里沉沉睡去，梦境里，她与书问相对而笑，时光大好。

…………

而另一头，浅浅也越睡越沉，越睡越香，梦中一直纠缠着她的魑魅魍魉消失了，和睦清朗的阳光穿过云层，驱散迷雾，温柔的落在她身上，远处屋檐之下，静静的立着一位白衣女子。

她看不清她的脸，但她能感受到她的注视，以及那静谧温柔的浅笑。

“姐姐，姐姐。”她娇酣的喊着那人，朝着那温柔的幻影跑去。

“浅浅乖，姐姐在啊。”那幻影伸出手将险些跌倒的她搀起，勾到自己身边，万分宠溺的望着她笑。

…………

一曲奏罢，叶凌初支撑不住，终于跪倒，却觉口中腥甜，指尖一抹唇角，殷红的血迹随之映入眼帘。

“愿天怜悯，赐你一场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