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师父,我们一起上山,我去求他,我可以不惜一切去求他……你答应过不会抛下我的,天地如此辽阔,总会有我们的安身之处,我们可以找个没人的地方,一起稳度余生!”
叶凌初简直要疯了,语无伦次的向身后的东方启哀求着,眼睛里好像破开一个深不见底的洞,从里面开出亮晶晶的花来。
东方启送出的手掌微微一滞,似乎对那样的生活也十分向往,理智有了一瞬间的迷乱。
他也很想守着他的阿初,一世安安稳稳。可是上天实在太过无情,只给了他们相爱的机缘,却不肯给他们相守的机会。当他终于决意要冲破蕃篱,从此洗尽铅华,与心爱之人白头共许之时,却再没有那样的可能了。
他恨极咬牙,右掌迅如疾风,软软的发梢在掌心薄茧滑过的触感,甜美中略萦着淡淡草香,却成了彼此最后的回忆。
即使逃到天涯海角,只要他活着,姬如雪就不会甘心。如今来的只是沈离这样的爪牙,他们尚有一线生机,可如果沈离失败,姬如雪便会立即亲至。
那时遭受最多的,还是阿初。
四年前一个隆冬,姬如雪游历极北之境,于百丈坚冰下获取了沂云之珠,此珠奇异非常,它以尸气为食,是件助人修行的异宝。也就是从那时起,姬如雪性情大变,别说如今只余四成功力,便是在全盛时期,他也不能与姬如雪争锋。
鬼毒奇异诡烈,不但能腐人血肉,亦会食人内力,武功越高之人受其荼毒越深。姬如雪对他下如此奇毒,想是早已舍下夫妻之义。
十日之内,鬼毒将会侵蚀他全部的功力,将他变得面目全非,最终化为一滩腐水,滋养这片满目金黄的枫林。他不想再苟延残喘,也不想让他的阿初看到他融化的模样。
四成功力虽少,却已足够打败沈离,而自己的死,可以降低姬如雪的警惕,为阿初和孩子赢得一线生机。功力尽泄之后,东方启便摔了下去,鬼毒也一下子全被激发出来。
转瞬之间,青丝白尽,眉目赤红如火。
“终究……是……是我……误了你,你……要快……要……”他哆嗦着乌青的嘴唇,艰难的支撑着自己,似乎是想尽力多陪她一刻。
红色的眼睛渗出了一滴血泪,便悄然闭合。
他配不上阿初,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可他还是舍不得,舍不得看阿初受折磨,也舍不得让阿初死。他的阿初,是那么善良,那么温柔,值得享受更多的爱,看更多的风景。
叶凌初远远的躲到了一颗枫树下,冷风一吹,便生生冻住了眼底的泪光,迎着萧疏的月华,双手抱在膝头,整个人蜷成了一团,像石头一样僵硬。
师父终于平静了,鬼毒只会荼毒活物,而今他死了,脸上便再也没有了痛苦,他很安详,很平静,可是眼角那滴血泪,却全都是对她的牵挂。
他说要快,她其实明白,她虽继承了他仅剩的四成功力,但要融会贯通尚需时日,而以沈离从这清平山下押她回天丈峰仅需四日。
她只能比沈离快,否则,身后便是地狱。
可她忽然觉得,地狱也没那么可怕了,至少那里,还有师父的影子。
“你叫什么名字?年纪这么小,怎么长的这般好看。”
初次相遇时,她在街上行窃,而被窃者,便是这一袭白袍如霁月高风般的温润男子。他这样说着,却丝毫不显轻浮,那一双笑眼,弯成了极好看的月牙。
他一笑,仿佛整个世界都亮了。
而七岁的她,还是那个眼里只看得到馒头和铜钱的她,还不知何谓之美,却从那一天开始,越来越爱惜起自己的形容。
“东方独来独往于江湖,不缺听差使唤的小厮,独缺一个伶俐的徒儿,你可愿一试?”
再见面时她已八岁,黎伯伯伤重不治,她与黎歌从此失孤,无依无靠,日子越过越艰难。为了生存,她只得再去行窃,却意外惹上了一场武林纷争,险些丧命。
他救了她,她身无长物,唯余一条性命。
当时怀着一颗感恩的心,求他收下自己做一个粗使的奴仆,从此生死不弃。他却分外宽厚的笑了一笑,将脏兮兮的她从地上抱起,用宽大的袖袍紧紧裹着她瘦小的身子。
“你既入我门,为师定将你视为性命,一身绝艺,定不偏私,一世相护,绝不相弃。”
拜师那天,焚香祭天,她对他行下三跪九叩的大礼,他对她许下这样的承诺。
“阿初,我要成亲了。”
成亲前日,他喝的酩酊大醉,在梦中怅然呓语,失落的像一个被世界遗弃了的孩子,她却只能笑着,恭贺他们白头偕老,欢喜一世。
新郎是她的师父,新娘也是她的师父,她还能如何?只能紧闭那欲开未开的芳心,躲在遥远的黑暗之中,悄悄忍泪注视着他,不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的存在。
十二岁那年,一场噩梦发生了,从此之后,她开始习惯以面具遮颜,每天都在恐惧和罪孽里,陷入重重围困,世界在她眼里失了颜色,她也越来越沉默寡言。
每次见他,都只会无声地躲在角落。
他一次次的追问她如此疏远的理由,她却始终闭口不言,直到有一天,他亲眼撞破。
“阿初,师父错了,我万万想不到,她对你竟一直怀着这样的心思!”
他哭着对她忏悔,万般愤怒郁积于心,说好要将她视为性命,守护一辈子的,如今竟让她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受到这样的伤害。
可他,一个天下人人敬仰的绝顶高手,面对已经成魔的姬如雪,却是无力反抗。
“阿初,我们离开这里吧。”
姬如雪闭关的第六天,他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异样,无缘无故的,内力竟一天比一天孱弱,他知道,天罗教不必有两位教主,姬如雪终于要对他下手了。生死于他早已等闲,可他一死,他的阿初,要怎么办呢?
“师父陪着你,去找你真正的家人,我们再也不回来了。”
…………
“东方启已死,你该上路了。”沈离打破了这该死的沉寂,走到她身边。
再抬头时,她忽然收起了所有的悲伤和绝望,那样随意的坐着,整个人变得异常冷静,而一个惊天之计,却已在心里默默酝酿。
沈离深吸一口气,走到东方启身边挥下一剑,将东方启的头颅斩下。
姬无夜甫一赶到,看到的便是这样一番噩梦。
叶凌初不是爱她的父亲吗?为什么会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杀害?假的,全是假的!亏她之前还觉得母亲的命令太过决绝,不远千里赶来相救。
好一个虚情假意的叶凌初!好一个杀人无数的沈离!
杀父之仇,她姬无夜自当永世不忘!怨毒的眼神随即转向一边的襁褓,如鬼魅般疏忽飘至,将孩子抱在手心。
沈离提剑追上。“大小姐,把孩子放下!”
“你们联手杀我父亲之时,可有想过这个结果?”姬无夜将孩子举到半空,作势便要摔下。
“此事与她无关,我是奉命行事。”
“我只知沈宗主精于杀伐,原来也是辩才优长之辈。”姬无夜冷声讥笑。
两人很快交上了手,姬无夜抱着孩子,虽出剑不便,可每次沈离一出招,她便拿孩子当挡箭牌,让沈离无可奈何,随即大笑而去。
抢不回孩子,沈离心里颇为内疚,刚一转身叶凌初却不见了踪影,而那棵原来倚靠过的树干上,却多了一行小字,向她索要五日之期。
五日?沈离既气又恼,狠狠挥下一剑,将那棵树劈得四分五裂。以她对叶凌初的了解,最多也只需四五日,便可融合东方启那四成功力,那时的叶凌初又岂会乖乖跟她回去?
可是五日之后,叶凌初竟如约归来,那浓烈的血腥味儿,相隔老远便钻入她的鼻尖,冲击着她的五脏六腑。
叶凌初一定杀过人了。
沈离心惊不已。到底是什么人,竟然让叶凌初不惜抛下自己刚出世的孩子?
叶凌初拢了拢秀发,看了眼身上又脏又破的衣衫,那个她为之不惜性命的东方启,像是从来不曾出现在她记忆中一般,关于孩子的下落更是一句不问。
“容我梳洗一番,便随你回去。”
两人侧身而过的那一刹那,沈离忽然皱了下眉头,一丝隐约的奶香混杂在浓重的血腥气里,撩拨着她的嗅觉。
她心生疑惑。
直到一个月以后,她偷偷回了石屋,发现沈然不见了,却多了无数的死尸。
沈然失踪了。
尸体上穷奇的刺青,特制的腰牌,都表明了他们是姬无夜的人,而那些致命的剑伤,应该是灵水剑所留。
那是东方启赠予叶凌初的佩剑。
她终于明白,原来当时叶凌初身上那抹熟悉的奶香,竟是从沈然身上带的!只是她把沈然藏在此处,多年来瞒得滴水不漏,这两人如何得知?叶凌初料到姬无夜会对沈然下手,却不知会于她,反倒自己带着伤连夜奔波,表面上看好像是与她交换了保护对象,实际却是暗度陈仓。
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绑架。
就算姬无夜没有派人来杀沈然,这一劫,她们也是躲不过去的。
叶凌初为了逼自己就范,用她惯有的温情迷惑了沈然,虽不如姬无夜那般血腥暴戾,其用意也十分狠毒。
就这样,在她还不知叶凌初到底有何企图时,就已被迫成了叶凌初复仇大计中的一员。教中风向每一天都在变化,许多她根本意想不到的人都参与了进来,而身为教主万人之上目空一切的姬如雪,却在不知不觉中被架空了权力。
她终于明白,早在叶凌初决意随她回来时,便已摆下一场必杀之局。世人的心目中,也包括沈离自己,从来都认为姬如雪是神,更是魔,是不可战胜的传说!然而猝不及防间,叶凌初却为他们开辟了另外一条路。她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很快就陷入了疯狂,以致于对一个傻子,都迟迟不愿宽恕。
“不管从前如何,都过去了,师姐若非早已忘怀,又怎会教她剑法,传她医道,我都没这待遇。”黎歌隐忍着失落,拍了拍沈离的肩头,神情里略有一分苦涩。
幼年之际,她也曾与叶凌初相互依偎,虽卑如微尘,却仿佛拥有着全世界。
后来她们一同入天罗教,她去了姬如雪门下,而叶凌初则同时被东方启和姬如雪两位教主收作门徒,她对叶凌初的称呼便成了师姐。
再后来,她随叶凌初来这幽谷避世,因着忌讳那一段过往,竟连师姐这一称呼也不许她再用,她只能随众人一起唤她谷主。
从前那些彼此温暖的感觉,经过多年杀伐与沉淀,叶凌初大概已全忘了吧,可她每唤一声谷主,眼前总会浮现出那些弥足珍贵的过往,想起叶凌初护她在怀时,那坚定温柔的神情。
其实仔细想想,她这一生都围着叶凌初转了,追着那人的步伐,就算只做一个影子,也由衷的觉得幸福。
“或许吧,但有些事,连我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沈离面色沉重,转身命人准备毛巾和水,又匆匆抱来了药箱。
“你们说的是真的?姐姐,你真的杀了浅浅的父亲,害死了谷主刚出世的孩子?而谷主她还有谷中诸人,都是浅浅的灭门仇人?”沈然垂着脑袋,有气无力的质问着,但她看向沈离的眼神却已毫无敬畏。
黎歌轻轻一叹,默默走出了房门。沈离拿着药箱的手突然一松,撞出一阵不和谐的杂音,宛如犯了错被抓现行的孩子,不知该如何解释。因为一切的解释,都显得如此苍白,妹妹眼中的那些厌恶和疏远,深深的刺痛着她。
“不管你刚听到了什么,那都不足以支持你做出任何判断,若你答应不跟我闹,我就把事情都告诉你。”
沈然沉默了好一阵子,轻轻的点头,怯生生的转过脸来,沈离会心一笑,揉了揉她的头发,故事说的很长很长。
直到日头落尽,沈然才掰着指头把事情理清,觉得自己的脑袋快要炸了。她完全没有想到,黎歌竟是谷主师妹,这六年来,她一次也没听过她们以师姐妹相称。
她更没有想到,谷主年少动情,曾诞下一子,可为了救她,谷主竟又失去了那个孩子。当年石屋里的那些杀手,居然是浅浅亲姐所派,要杀她的理由,却是基于一个误会。
世间违缘,有诸般由来,跳不出,逃不掉,但人之所以为人,应当存一分善念,留一点仁心。她想不通,为什么人与人之间有了误会,却不能解释;有了爱情,却不能相守。
总要这么折磨着、压抑着、仇恨着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