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凌初去了一月,不归谷中还是如往常一样平静,因沈离沉迷练剑,无瑕顾及自己,沈然便时常在云浅房里厮混。
这日,沈然蹦蹦跳跳的来寻好友。
一进了屋,见云浅趴在床上看书,便蹑手蹑脚的走近,将书猛一下抽了出来,见是一本《太平寰宇记》,又翻了翻床头堆放的那一摞,竟都是些地理游记市井风物类的。
“浅浅,有猫腻哦!”
叶云浅脸色微红,赶紧将书往被窝里藏,“你多心了。”
“真是我多心了,还是你……”沈然话音未落,她立刻跳了起来,牢牢堵住她的嘴,气道:“然然,别说了!”沈然挣扎了几下,又眨了眨眼,示意她先放开自己。见沈然不再叫嚷,她这才放手,并小心翼翼的抬眼望着。
“你真想出去?”
她半晌没有吱声。
“无令出谷可是大罪,何况你也不了解外面,贸然离开很危险的。”
“然然,我跟你是不同的。”叶云浅轻笑着,羽睫微微扑闪,很平静的说着。“姐姐不喜欢我,无论我做什么,怎么做,都入不了她眼。只因她心里,从来没有我的位置。”
“所以呢?你就甘心放弃了!”沈然气极骂道:“你这笨蛋,只是挨了顿板子你便如此,活该你被冷落!”
沈然的话锋利无比,刀子一般捅进心里。望着气急败坏的沈然,她突然笑了,眼泪伴着她的笑,润进干涩的咽喉,浸出别样的苦味。
“然然,正是因我不甘心,所以才要赌一次啊。我想要变得更好,我想她知道我的好,想她看见更好的我……”
沈然愣了半晌,不曾想她的心意竟会决绝至此,一时不知该从何劝慰。
“可如今谷主不在,你没必要躲出去啊!”
“姐姐不是在闭关吗?怎会不在?”
沈然当场愣住,见她目光殷殷,满脸祈求,一时招架不住了,只好全盘托出。“没有闭关这回事,每年这时谷主都不在的。”
“每年?”云浅疑惑的望她。
“听我姐说,好像是要去祭奠谁,应该是谷主的师父吧,不然为何这般不辞劳苦,坚持了整整六年。”沈然耸了耸肩,一边猜度着回答。
云浅心头一震,一丝模糊的触感猛然撞入心海,六年来,叶凌初对她来说始终是一个谜,一个讳莫如深,永远都解不开的谜。
这是她第一次触及叶凌初的过往,虽然依旧是从别人嘴里听来,却已是意外之喜,这让她又紧张又兴奋,整颗心仿佛都被那人用蜜糖填满了,再也盛不下其他,只是噗通噗通的乱跳。
“姐姐有师父?”
“不然你以为她那一身本事从何而来。”她竟连此事都不知道,沈然一脸诧异。
砰!
房门猛地被推开,沈离一身玄袍,面色阴沉的走了进来,本就凌厉的双眸,此刻更显阴鸷。
“浅浅身子还未康复,还不回去。”
两人聊得正欢,被沈离这么一惊扰,都有些意犹未尽,沈然更是后知后觉的拉着她撒娇。
“沈然,回去。”沈离侧转了半步,恰到好处的遮掩了身后叶云浅窥探的目光。
沈然不由一愣,每次沈离这么全名全姓的叫她,必是极为恼火之时,她不敢忤逆,便低头回了小院,一入门,便直挺挺的跪下了。
她心里明白,一场暴风,即将在这里掀起。
沈离脸色阴沉的走进,抬手就往她身上挥了一鞭,她身子一颤,死命的咬住嘴唇。
鞭子不住的挥下,整个后背如浇了火油一般,沈然大哭起来,两腿跪得歪歪斜斜,沈离对她动手的次数极少,但每次都会让她心有余悸。
望着浑身抖如筛糠不断哀泣的妹妹,沈离丝毫没有心软。“跪好,今天有你受的!”鞭声伴着训斥一同落下,令沈然肉颤心惊,便睁着一双泪眼婆娑的望着她,梨花带雨的小脸蹭到了她的衣裙。“姐姐,我错了,我错了……”
路过的黎歌冲进院子,一见沈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立刻快步抢来。
“你在做什么?”
沈离扔掉染血的细鞭,眉头依然紧蹙,却总算冷静了下来。
“她出言无状,该罚。”
“只是说错话而已,你就下这样的手?”
“只是说错?你可知道,她一句话,会害了多少人!”
黎歌闻声寂然,紧合双眼,无奈的回应着。“若是因六年前的旧事,那她并不知情,你不能如此苛责。”其实她一直在观察叶云浅,觉得这孩子本性还算温厚,既不似姬如雪那般暴戾狠毒,亦不如姬无夜那般阴鸷偏狭,这谷中时日长久,岁月安好,若将实情相告,循循善导,应不至于造成无法收拾的局面。
“我们或许可以解释。”
沈离立刻挑眉望去,目光渐冷:“这是你的主意,还是叶凌初的决定?”
一句简短有力的叶凌初,便与她们划清了界限。黎歌猛然惊醒,原来六年相守,沈离依然如故,只要是为了心之所钟,便可以不分是非。因为那就是沈离的本性,藏得再好,也抛弃不了。
诚然,叶凌初一直很清醒,虽对沈然十分偏爱,但其中不乏制衡的因素,沈离这样的人,绝不可能真心臣服于任何人。而自己竟从未想过,存于她想象中的那个至交好友,只是一具随时可能被主人抛弃的皮囊。
“有何区别?这一天迟早会来,我只是想将伤害减到最低。 ”
对面之人却只是轻拂广袖,露出一抹讥讽的笑容。
“那你是要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她母亲咎由自取,谷中皆是她的灭门仇人,包括她一心一意信赖依恋的好姐姐?亦或是我曾亲手斩下她父亲的头颅,不远千里追杀她的亲姐姐?当年之事,于你们是弑师,于我们是以下犯上!如果真这么好解释,又何至于终年躲在这深谷之中!”
灭门仇人?这个词深深的刺痛了黎歌,原来时移世易,往事已是不可回转了么?因深深叹道:“东方教主非你所杀,你何必如此?”
沈离沉默好久,再抬头时已是笑中带泪。不管是在天罗教还是在不归谷,对于叶凌初,沈离心中从未抱有成见。她一直觉得,比起姬无夜,叶凌初更适合少主之位。在姬如雪的暴戾统治下,十万教众人人自危,个个思变,急需一位宽柔广济的领袖来稳定人心,而姬无夜行事全凭自身喜恶,一旦接任,只会激化教中矛盾。
平心而论,对于这个继承人,姬如雪并没有选错。
东方启之死,却成了她与叶凌初之间一道死结。叶凌初虽从未轻言怨恨,但是眼看着心爱之人死在眼前,自己的孩子生生被人掳走,这种痛苦,想来也并非是六年相守便能消解。但不管怎样,她也不会用然然去还这笔债!
“当年你奉命追杀他们,师姐无论如何也不肯再提。你们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孩子,是你抢回去的?”
“不,”沈离喃喃自语,方才还坚定的目光,此刻却添了悲痛。“是姬无夜……”
那个秋寒之夜,折磨了沈离整整八年,那本是她努力想要忘记的恶梦,随着岁月往逝,偏偏一天比一天清晰。
深秋的风格外凄厉,穿过丛丛枫林,将叶子染得金黄,乌云猖狂的布满整片天空,将月亮葬入无穷的黑暗,偶有残余的光晖洒落,映出遍地的尸体,鲜血浸透了地上的落叶。
少女半跪于地,散乱的青丝随意披在肩后,一袭白衣染遍鲜血,已不复往昔的素净温柔,竟是如疯魔一般,死力抱着一个同样穿着白衣的沧桑男子,与沈离无声对峙。
不管如今的叶凌初有多强大,至少那个时候,沈离是强过叶凌初的。
那个被教中人称为疯子的沈离,永远都只忠于手中之剑,一旦咬住了猎物,便绝对不会松手,这便是天罗杀宗之主,世间真正的杀神。
“你真要如此?”叶凌初垂下眼帘,凝视着地上染血的红枫,晶黑的眼瞳一动不动,透着一种可怕的冷静。
她横剑而立,一袭玄衣衬着无边孤独,在风里缓缓绽开。
“沈离是个杀手,杀人是我的天职。”
眼前这一对男女,一个曾是天罗教万众敬畏的东方教主,一个曾是人人爱重的叶少主。而如今,他们却都一身血衣,在她的剑下落魄至此。
沈离化身厉鬼,横行世间,杀人无数,一番心肠早已坚如铁石,可现在,面对这样落魄却坚定的两人,尤其其中一个还是她曾经的挚友时,她却只觉无地自容。
叶凌初笑了两声,语气里带了几分凉薄。“那你何不杀了我?”
“我奉姬教主之命,就地处决东方启之后,将你带回天丈峰,由她亲自惩处。”冰冷的剑锋在身前轻轻一划,她目光森然:“断臂少腿,都无所谓。”
“真是只疯狗。就算我跪下来求你,你也不会心软,对吗?”
叶凌初眨眨眼眸,一改往日的温厚,骂出一句脏话,不知是对她还是对她口中的姬教主,修长的羽睫随意扑闪了两下,勾出抹淡淡的杀气。
“自然不会。”
听到她生硬无情的回答,叶凌初丝毫不恼,仿佛早已预料,咧出一丝噙着冷刺的浅笑,稍稍扬起那张苍白绝艳的脸孔,虽是一副蓬头垢面的落魄模样,但那份姿容仪态,依旧风华无双。
她一直知道,叶凌初很美,而这份美,总是温雅多情惹人爱慕的,可如今这一笑,却散着一种俯视众生的傲慢,便是冷酷如自己,竟也开始心神动荡,握着的剑迟迟举不起来。
那是一种致命的魔力。
…………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四周的风声都已停歇,遮在云层里的月亮吝啬的投下浅淡的光芒。她们依旧两厢对峙着,谁也不敢妄动一步。
叶凌初已是绝境,若再逼紧了一剑抹了脖子,她未必就有力回救。因为姬如雪,只要活的叶凌初,而全天下,就只有这一个叶凌初。
突然,一只沾着鲜血的宽厚手掌颤悠悠的伸出,按住了叶凌初蓄势待发的剑柄。
“师父?”
叶凌初惊醒回头,见东方启已然清醒,整个人瞬间松缓了许多。
东方启脸色青黑,唇间绛紫,显是毒伤过重,却仍对着他的阿初粲然一笑,随即又敛去目光中的悲悯,转头看向了沈离。
“姬如雪只取我一条命,是么?”
“教主之命,杀一人,捉一人。”
“向我发誓,这一路上你不会伤她,也绝不让别人动她分毫!”东方启目光凛然,挺身屹立在她身前,语气里多了几分威胁的味道。“我虽中剧毒,又伤在姬如雪掌下,一身功力折损过半,但要杀你,还是有些把握的。”
她悚然一惊,知道这个男人已有玉石俱焚的准备,便以剑锋划破了手,掌心血迹斑斑。“沈离愿在此立誓,一定尽力护她。”
东方启心愿达成,便不再理会她,温柔的抱住了叶凌初,手指猛地点下。
“师父……”发现自己已完全动弹不得,叶凌初便以内息强冲穴道,两次都徒劳无功,无边的恐惧在心底蔓延开来。“快放开我!”
“你八岁那年,我救你一命,却误你一生!若不是我,你也不会与姬如雪结下恶缘,更不会……遭遇那样的事情。东方愧为人师,只能陪你到这儿了!”他故作轻快的说着,亮晶晶的泪花里,却分明噙满了难舍的柔情。
他东方启啊,到了而立之年才初尝这情爱滋味,可是现在,他就要离开她了,让她孤身一人活在这世间,去找寻和面对那可怕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