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其他人在一起,并不见得要比独自呆着更愉快。凤九拈了几颗坚果送入口中,觉得自己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热热闹闹的这处空地之上,随意摆着几张长几,仙桃蜜果一应俱全,几个闲着无事的神君也如凤九这般,随意地往嘴里塞着东西,顺便与身旁的人打趣几句,也算是解个闷子,寻个开心。
找人成亲这桩事,凤九在心头已经来回考虑多次,她和小叔白真及小燕隐晦地提及之后,倒是与他二人一拍即合,凤九瞧着他们二人不亚于她的振奋,还有些诧异,苏陌叶边滤着茶叶,边好心解释给凤九听:“你不晓得,外头你姑姑已悄悄开了个赌局,赌你此番究竟几时能被东华帝君收服,乖乖穿上嫁衣。据说这局做得十分巧妙,青丘的上神,呃,主要是你姑姑白浅,经多方筹谋计算,觉得帝君要说服你至少还需五日。所以,这个赌局还牵扯到了时间,你坚持的时日越久,帝君越落下风。据说一开始倒还有些神仙想买帝君胜出,这几日下来,观望的人皆悄悄挪了屁股——满打满算,押了东华帝君胜出的不过区区两个人。小燕他,怕是指着这一场赌局替自己大赚一笔呢。”
小燕瞟一眼凤九,眼神倒有些躲闪,凤九晓得小燕向来不靠谱,而小叔白真又极贪玩,是个捅破天也不当回事的上神,便扭过头问一直在旁边默默喝茶的谢孤栦:“东华帝君说他早已后悔替我指婚,却不肯叫人撤了这场婚宴,恐怕仍是要将我押上花轿才甘心吧?他为何对于青丘与天族联姻如此执着,难不成你们天族眼下遭遇大乱,自顾不暇?”谢孤栦被茶水猛地一呛,接连咳了一阵,凤九要抬手替他拍拍后背,他已侧身闪避:“无妨,无妨。”
这一日连宋不在,场上原本便少了许多热闹,白真又与小燕认认真真讨论赌局的赔率胜负,凤九待要与谢孤栦好好商议一番究竟该如何自这门亲事之中解脱,见到自己的表弟阿离牵着个银发小神君一同走了过来。
凤九从未见过这个小神君,瞧着他的皑皑银发却觉得有几分眼熟。她的视线一直落在那小神君身上,身旁的小燕见她发愣,拿手肘给了重重一击她方回过神来,见到阿离与那小神君已稳稳向众人行过礼,此时正躬身站在她的正前方。
“凤九姐姐,这是滚滚。”阿离此时倒端着点架子,似乎有心在那小神君面前表现一番,凤九心下了然,抬手递给他一把剥好的坚果,赞了他一句真乖。
被叫做滚滚的小神君动作天然带着几分沉稳气度,抬起脸之后目光静静落在凤九脸上,倒是让凤九心头猛然一跳:“你叫滚滚?为何我觉得你极为眼熟?”
阿离携了滚滚的手寻了一处空位坐下,向凤九解释道:“因为银发的神仙本就不多,你大约是想起了东华哥哥,自然觉得他眼熟。”
凤九心头一点灵光乍现,顿时悟得了某个道理,再瞧着滚滚的时候,眼光中未免带了几分探究意味。
银发皑皑,眉目如画,举止闲定,气度高华,这些词竟能原封不动地挪到这一位小小神君的身上,看起来东华帝君他——凤九心头一阵慌乱的刺痛,瞬间又被一层淡漠的凉意所弥盖。
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凤九迷迷糊糊间觉得自己似乎孤身去了一趟九重天,太晨宫里的无忧树还是长在通往后院的道旁,树上繁花压枝,烂漫异常。太晨宫很大,从前她在那里做婢女的时候,其实许多地方并未涉足,太晨宫的后花园因为向来是帝君的活动场所,基本不容寻常宫仆入内,凤九自然去得极少。可是,在梦中,她却极为熟络地穿花拂柳,沿着小径一直步入荷塘中的六角亭。
青青荷塘,碧浪翻涌,亭中已稳稳坐了一位神君,右手持着书册,左手轻抚着膝上一尾幼小的红狐,听到凤九的脚步声,神君抬起眼来,目光静静停留在她脸上,不惊不怒,不悲不喜。
“昨日可是帝君将我抱回了太晨宫?”
“不错。”
“可是帝君喂我喝了两碗醒神汤?”
“不,是三碗。”
这一段对话似曾相识,身旁的景致却大不相同。凤九在梦中胆子比平日要更大些,她瞧着帝君轻抚红狐的修长手指,突然冒冒失失地问道:“帝君,你怀中这尾红狐,为何额间也有一朵凤尾印记?”
东华帝君仍瞧着凤九,抬手在那红狐身上一拂,九条光华灿烂的狐尾齐齐冒了出来,凤九心头剧跳,抬手指着那只红狐,却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这四海八荒,仅有一只九尾红狐,难道女君认不得?”帝君的声音冷冷淡淡,仿佛含着一点指责意味。“本帝君很喜欢这尾小狐狸,时时刻刻想与她呆在一处。”
凤九的心跳得更快,她在梦中捂住自己心口,双颊飞起一片红霞:“可是,帝君,她并不是真的九尾红狐,我才是那只真正的九尾狐,你看……”她侧过身,让东华帝君看她身后冒出的九条狐尾,飘飘摇摇的九条尾巴,她极少示人,内心总有些难以克服的羞怯。此时她在东华帝君面前显出狐尾,似乎憋了一口气,而这点气若仔细追究,大概还有几分争风吃醋的味道。凤九不敢直视东华帝君的双眼,生怕内心那点小小心思被他看穿——他喜欢的九尾红狐,理当是她白凤九,绝非他膝头那只小狐狸。
东华帝君认真望着她身后的狐尾,抬头说道:“为何只有八条狐尾?你定然不是真的。”说罢他又垂头瞧着怀中的幼狐,那狐狸在帝君膝上团成一团,着实乖巧可爱。
凤九在梦中感到一种莫大的哀伤,她觉得自己从前也曾见过这样的帝君,陪着他的是另外一尾红狐,然而她一点也记不得那究竟发生在何时。她与帝君的缘份极浅,纵然在她短短三万余年的狐生中,也不过占了数百年而已;此次醒来,却不知为何,越来越觉得自己与东华帝君之间,缠缠绕绕,竟有牵扯不清的关联。
“帝君,帝君,我才是真的……”凤九望着帝君,帝君却垂头瞧着小狐狸,恍若未闻她的低诉,凤九张嘴欲喊,声音出口竟吓了自己一跳,猛然自梦中醒了过来。
“帝君,帝君,我才是真的……”凤九望着帝君,帝君却垂头瞧着小狐狸,恍若未闻她的低诉,凤九张嘴欲喊,声音出口竟吓了自己一跳,猛然自梦中醒了过来。
梦中的凄惶直到醒来之时仍让凤九怅然若失,寝殿之内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无,她掀开被子下了床,走到窗边抬手推开窗格,被风一吹才发觉自己已出了一身冷汗。酒醉过后的脑袋仍有些昏沉,幸亏她喝的都是白真私藏的上好美酒,身体的烦恶才不至于十分恼人。
凤九趴在窗上愣了许久,百无聊赖之际想起石宫后头有一方温泉池子,据说碧海苍灵所有物事皆是吸纳天地精华而生,一草一木概莫能外,东华帝君能在此处化生,亦是此间灵力丰沛异乎寻常之故。她估摸着那温泉定然也同九重天上的灵泉一样,有祛病除恶增加修为的效验,眼下天色昏黑,无处可去,倒不如悄悄去池子里头泡一泡,解解乏。凤九计较已定,一手揉着脑袋,随意披了一件披肩,兴兴头头往外走。
寝殿外头亦是一片岑寂,天色有些昏沉,原该高升的朗月不见踪迹,团团云絮遮蔽着极寡淡一片轮廓,既像月影又如一尊旧时残像,凤九愣愣望着远比其他地方要明亮许多的星子遍布在蓝丝绒般的天际,一时估摸不出此时究竟是何时辰。
几声轻柔的鸟啼像是夜半的梦呓,凤九沿着娑罗树缓缓步至温泉边,碧色的池水在冷寂的夜间氤氲出团团白雾,缓缓上升缭绕在池边的树枝间。枝头稀稀拉拉点缀着几颗夜明珠,柔柔吐着光华,也让凤九能将整个池子一览无余。
这池子不大不小,池水往外漫着暖意,如一只勾人的小手将人往里拉扯,凤九谨慎地抬手在温泉池子外头设了个薄薄的仙障,又抬眼往周围瞧了瞧,并不见半个人影。凤九仙力浅薄,她也自知那仙障不过是一个空泛的提醒,若是有人存心要闯入其间,恐怕并无任何效用。不过,她转头又想到,这处石宫,除了几个极亲近的人外,旁人并不能进入,况且此时已近夜半,除了她白凤九,料想再不会有人闲得发慌来泡澡解乏。这样一想,凤九大为安心,终于利落地脱下衣裙解开长发,赤身步入和暖的水中。
温热的水漫过她的肩背,大大消解了身体的乏困,凤九忍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长叹。水波轻轻摇荡,如温柔的双臂将她拥在怀中,凤九在水中四处摸索挪移,终于找到一处平滑的石壁将自己安放妥帖。池边巨大的娑罗树结出玲珑的娑罗花,一串串挂在头顶,随风轻轻摇摆。四周悄然无声,凤九白日里被约束得极好的童心终于探头,她抬手自池边摸出几颗小小石子,瞄准串串花盏疾射而出,石子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又次第落回水中,几串花簇伴随着片片落叶翩然飘落,凤九涉水而过,拾捡飘在水面的嫩枝花瓣,想要用它们编一条手串把玩。
池水温热,凤九的长发在水中轻晃,她慢慢踢着水让自己浮在水中,随波浮沉摇荡的身体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愉悦与轻松,凤九玩得兴起,口中还轻轻哼起不成调的歌谣,将白日里的不快抛到了九霄云外。
忽听得哗啦一声水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