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思索良久,端庄持重地嗯一声,压着声音问道:“可否劳烦东华帝君往后让让,我想起来了。”
东华应了声好,极为自然地伸手来扶凤九的肩膀。休说凤九夜间衣衫穿得薄,纵然是将自己裹得极严实,心中也极想离东华帝君远一些再远一些。她瞠目往后欲躲,人已被东华自云被中捞出。他的这一套动作做得极为顺手,竟像是练习过千百次一般,凤九蓦然想起自己当初在凡间的几年经历,心口颤了颤,眼神也跟着有些躲闪。
东华帝君却像是未察觉她的羞赧,极自然地抱过她放在自己腿上,抬手替她穿衣。
大红色的裙子自头上套下,凤九浑身僵硬,明明应当连滚带爬逃出他的掌控,却只是任由他整理她的衣领。
她是青丘女君,自然该端出一些华贵气度,不可让人小觑。凤九紧绷的身体比平日敏感千百倍,阻止她逃离的却绝非什么女君气度——东华帝君一语不发,沉静的表情中自有摄人的威仪。他修长的手指移到她胸前,仔细替她系好几个扣子,又注目端详一番,才抬手取过一把牙梳要替她梳头。
“你你你……”她羞怯欲死,却听到他不急不缓的声音在问她:“你不是已经记起我们从前曾经拜过堂,成过亲,自然也该记得我们早已做过夫妻,为何还如此拘谨?”
东华帝君这个话问得有些无礼。凤九心头一跳,顿时将羞怯抛开,侧头躲过他正举起的牙梳,问道:“你如何知晓我已经想起凡间之事?”
凡间之事,其实不提也罢。当日欢欢喜喜跟着司命下凡报恩的凤九,在凡间确然与帝君做了几年夫妻,得到的却绝非凤九想要的一段良缘。且不说他们在一起不过短短两三载,亦不提东华帝君凡间的性子与他本尊极不相同,最后还被太子元贞与凤九的一点私情活活气得魂归九重天,光是他后宫那数百姬妾,其中各种拈酸吃醋妒意横飞的故事桥段,就让凤九大开眼界叹为观止。名为报恩,实为造劫,东华帝君回来九重天倒是将前尘往事一忘皆空,心中不留半点牵念,她青丘白凤九,却着实因那段尘缘吃了许多的苦,流了许多的泪。
既然尘世情缘尘世尽,为何他还要再度提起,又为何,她心中仍跟着冒出几许酸楚和难堪的涩意?
东华帝君的眼睛长得极漂亮,向来淡漠的眼底此时却含着几分温柔,他嘴角提起一点笑意,说道:“昨日你喝醉酒,我带你回来……”
凤九倒抽一口冷气:“明明我小叔和小燕还有苏陌叶在,为何是你将我带回来?”说完之后她意识到自己语气有些不妥,忙忙挽回:“凤九实在不敢劳烦东华帝君圣驾。”
东华帝君点点头,接着说道:“本帝君倒不觉得麻烦。况且你醉了之后,径直倒入我的怀中,还抱住我不放……”
凤九心里一凉,羞惭莫名:“我大约是醉了之后有些不像话,你其实可以将我扔给小叔,或者直接将我变成狐狸……”
东华帝君望着她唔了一声,神情不知为何有些暗淡:“我瞧你似乎不愿去找你小叔,因为你抱着我说了许多话。”
凤九更为吃惊,抬手抓住他的手臂,想了想又赶紧放开,东华帝君却将手臂递到她跟前,声音还有点儿低哑:“给你抓。”
凤九更为吃惊,抬手抓住他的手臂,想了想又赶紧放开,东华帝君却将手臂递到她跟前,声音还有点儿低哑:“给你抓。”
凤九觉得这大约能算是帝君某种劝慰的方式,只能摆手谢绝,嘴角扯出一点极勉强的笑意:“不晓得,我究竟说了些什么话?”
东华帝君的目光笼住她,其间有些东西她看不懂,像是仔细瞧着某种极容易破碎的东西,很是小心翼翼:“我不光晓得你记起了凡间之事,还晓得你心中埋怨我让你断尾,还将你赶回青丘不闻不问。”
凤九愣愣地呆坐着,任由帝君慢慢替她梳头,牙梳顺着她的头发轻柔滑过,却理不顺她心底芜杂的情绪。东华帝君淡淡的白檀香充斥鼻端,而她眼下正坐在他的腿上,他离她如此之近,一呼一吸都能拂动她的发丝。
从前她还没学会游泳的时候,曾被幼时的玩伴拖入深深的湖底,水波漫过她的脸,她拼命挣扎,却毫无用处。湖底有长长的水藻青荇,若是缠住她的手或脚,定然再难逃离。她憋着气不敢呼吸,怕呛水,更怕再也回不了岸,无边的凉意将她包围,她不知该往何处逃离。
耳边听到嗒一声响,将她自神游中唤回。帝君抱着她替她梳头这桩事,若不是在做梦,定然是有什么不对劲——她抬手想狠狠捏自己的腿一把,帝君已经将梳子放下,抬手取过一朵粉色簪花,仔细瞧着她的头发,似乎在考虑究竟插在何处比较妥当。
东华帝君他,与凡间的那位皇帝终究是有些不同。凤九心头如风一般吹过一阵怅惘。即便是做着这样亲密的事,他也自有一副散漫闲适不拘俗世的派头,教人不敢想入非非。凤九抬眼,目光滑过他修长的手指,又滑过他专注的眼,空空地落在了不知何方。
“你说,我昨天抱着你说了许多话?我为何要抱你?眼下我没有道理会抱住你不放。”凤九终于想明白究竟是何处不对劲,转过脸认真替自己辩白:“你今日特意来唤我起床,还照顾我穿衣,都是因为昨日我抱着你说了许多话,让你误会了是不是?其实,昨日我喝多了酒,说的那些话,都做不得数,我早已对你放下牵念,再无任何心结……”
她见到他的手有些抖,一朵簪花试了许久才别到她鬓间。他微微垂着眼帘,望着她的眼神却极悠远,像是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他轻声问道:“你想起来的,就只有这些让你不快的事,是不是?”
凤九望着他的眼神,不知为何在其中感到一阵悲哀的凉意,这点悲凉却带着点麻木,似乎与她并无多少关系。她慢慢自东华帝君身上爬下,垂头找自己的鞋子。未等凤九收拾妥当,东华已柔声问她:“你今日想去何处玩?”
凤九背对着帝君在床前站了站,客气有礼地说道:“帝君,你实在无需寸步不离守着凤九。我不过想去外头找小燕他们玩一玩……”她本待好好说几句,心头一软语气也跟着软了几分,“不知道东华帝君能不能允了呢?”
身后半晌没有动静,凤九摸不准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干脆抿嘴一笑,抬脚便往外走。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想嫁给谁?”身后的东华帝君又问了一遍。凤九记得,昨日他便这样问过一次,可是自己当时究竟说了什么,已经不太记得。“你说绝不愿嫁给元贞,又是为何?你心里想嫁的那个人,是谁?”
凤九闻言倒是一愣,嘴角浮出一些嘲弄的笑意:“不知东华帝君是否还记得你我在凡间相识的那几年,大约已经忘记了罢。短短两三年时光,对帝君而言,不过是弹指一瞬。从前凤九将这段往事忘了便也罢了,既然重新记起,大概也是上天的一点安排,岂可平白辜负?元贞他,按辈分来算,曾算是我的儿子,即便帝君不介意,甚至不惜认我做义女,我却未能如帝君这般胸襟宽广。”
“指婚这桩事,确实是我错了,我早已后悔了。”
东华帝君的声音倒能听得出几分诚挚,可是凤九宁愿他如从前那般不近人情,也不愿听到他说出后悔二字。若是他一意孤行,或许她白凤九尚能敬他几分——她心口有一团火腾空而起,话都有些说不清楚:“后悔?你你以为这是一桩小事,可以随意反悔的么?你让我嫁我便要嫁,你要我忘我便该忘,你既然当初说了我们没有缘份,如今为何万般纠缠?我们既然没有结成夫妻的缘份,你以为我便会好好叫你一声义父么?”
她强忍着不让自己回头,双肩更是端着一份华贵气度,胸口的那点子气却难以消退半分,她觉得自己若继续与东华帝君呆在一处,不晓得会再说出些什么话来,闭了闭眼,决定再不理会他,迈步便往外走。
跨出的腿却砰地一声撞到了一堵没有具象的镜墙,不知是何人在此处设了个结界,凤九纵然修养再好,也按不住蹭蹭往上冒的心火,她回身几步跨到东华帝君身前,抬手指着他的脸,顾不上这姿态是否称得上大不敬:“你你你这个东华帝君,为何总是要欺负我?”
东华帝君却仿佛无视她的熊熊怒火,嘴角还噙着一点笑意,他耸了耸肩,大不以为然地问道:“本帝君哪里欺负你了?”
纵然是对于东华帝君的厚脸皮有所知晓,凤九听到他这一问句,仍愣了愣:“外头那个结界,难道不是你设的?”
东华帝君偏了偏脑袋,眼睛往外头一瞟,垂头望着凤九叹道:“你修为浅薄,解不开那个结界倒也不足为奇,可是此地能设出此等结界的,绝非本帝君一人,你为何偏偏认定了是我呢?难不成是在欺负本帝君宽厚温和好说话?”
凤九咦了一声,诧然问道:“除了你还有谁会如此无聊,竟设界困住我们?”
东华帝君脸色微微一僵,复又摇头道:“本帝君也不得而知。”
凤九叹了一声,气消了大半,望着帝君点头道:“既然此结界并非帝君所设,那就劳烦帝君劈了它,放凤九出去吧。”
东华帝君结结实实愣了一下,许久说不出话来,半晌之后终于举手摸了摸凤九的头发,问道:“你为何不愿意留下来陪我,定要去找旁人玩耍?”
凤九虽不时会犯点迷糊,却并非真傻,她笑着瞥一眼东华帝君,问道:“那你可是允了我,容我自行选一个如意郎君?”东华帝君专注地瞧了凤九半晌,终于迟疑地点了点头,算是允了。凤九嘴角笑意更深,面有得色:“你既然要我与人成亲,若不许我出去找人玩,我又如何能寻到如意郎君?你这结界,委实设得毫无道理。”
东华帝君又过了许久才说话,声音还有些晦涩沉哑:“你想要寻一个怎样的夫君,能否说给我听一听?”
凤九歪了歪脑袋,老老实实答道:“我们青丘择婿向来有些俗气的标准,我倒并不太介意家世阶品权势,只不过与爹爹他们对着干,会有些麻烦罢了。若是能容我自己挑选,自然是要寻一个我中意的夫君。”她抬眼望一眼东华帝君,见他目光炯炯牢牢盯住她,听得极为认真,便掰着手指头数给他听:“长得好,打架好,脾气好,很能干……”她数一条帝君便点一点头,脸上的神情也跟着放松几分,凤九皱了皱眉,接着说道:“还有很要紧的,是要对我好,不许欺负我……”东华帝君往前一步,嘴角抿出点笑意来,似乎要说点什么,凤九又补了一句:“最最要紧的,是厨艺一定要好。”
东华帝君的脸色瞬间黑了下去,仿佛被一片乌云笼罩,他迟疑着问道:“这厨艺,当真如此紧要?”
凤九理所应当地点点头:“我身上优点不多,除了爱打架,就是爱在厨房里摆弄些吃食,若是不能在此事上头与人切磋,漫漫仙生,委实觉得遗憾。”她思绪飘出很远,想到不敢生火的迷谷,又想到姑姑白浅那可怕的厨艺,浑身一哆嗦:“若是此人在厨艺上头丝毫天赋也无,定然无法令我心折。不过,即便他眼下志不在此倒也无妨,我慢慢教他便是了。”
凤九丝毫未察觉身旁的东华帝君周身气息冰冷,犹自感叹:“小燕他连块糕都不会做,自然不是合适的人选,谢孤栦那地府着实阴冷,即便是做戏,我也不愿嫁去那一处地界。苏陌叶的西海,倒是有些好玩,只是不晓得小叔他,舍不舍得借他这个至交好友一用……”
东华帝君往前跨出一步,俯首盯住凤九,脸色已极为阴沉,凤九却叹一口气,责怪道:“你若当日没那么多事,非要将我许给元贞,何来今日这许多麻烦?现下我要找个愿意娶我的人圆过这一场亲事,都有些头疼。”东华帝君唔了一声,凤九呆呆愣了半晌,又说道:“你且将结界给收了,我想去外头走一走,玩一玩……”抬头瞧见帝君的脸色,又有些心虚地添了个问句:“成吗?”
东华帝君脸色丝毫未见好转,语气间仍凝着一点沉郁:“虽然你这样也很好,可是……”
这样究竟是哪样,可是后头被他吞下的半句又是什么,凤九并不清楚。她心头泛起一阵倦意,耳中已听到啪的一声轻响,却是东华帝君抬手收了结界:“去罢,你想去玩一玩,我自然不该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