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要从玉相遥刚入职星城动物园时说起——
倘若以人类的成长过程与星城动物园的发展阶段类比,那么当时的星城动物园就是个婴儿,还是个不太被其他长辈看好,是母亲始终坚持才生下来的孩子。
那时的管理者们认为将属于星城动物园的那块地建造成另一个中央商务区更符合发展需求,然而星城人民长期对“作为堂堂星城人竟然要搭乘飞机带上护照去隔壁华夏(国家)参观‘区区’动物园”这档子事儿颇为不满,要求星城拥有自己的动物园的人数与日俱增。也不知是哪儿走漏了风声,星城市长有意在星城游乐场旁多框一块地。用于建设星城动物园的消息被大众知道了,外界顿时一片欢呼。可人们才开心没一会儿,便得知游乐场边上那块地“真正”的用途是“又一个CBD”,自家孩子们梦寐以求的动物园打了水漂哭闹不止——这家长们哪能忍?!人民群众当即利用媒体与舆论的力量,向管理者表示他们对动物园的渴望及将美好的家园(星城)进一步商业化的抗拒。
管理者们请来了各路专家,拿出各种分析数据向我爹证明“用同样数量的钱打造中央商务区日后稳赚不赔。拿这份钱搞动物园耗费时间,关键是浪费了钱,好多年都回不了本”,一个两个都讲得头头是道。纵使我爹一心向民,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否决其他人的提案。毕竟资金就这么多,两个选择之间必须舍弃一个,而对于政客来说,发展城市经济总是正确的,更没人希望自己的政治生涯因一次失策染上污点,也难怪大多数人都赞同将有限的钱拿去建楼。总而言之,除非能打哪儿掉下一大笔钱来,我爹毫无“胜算”。
正在焦头烂额之时,出乎所有人意料地,一个大名鼎鼎的富豪朝我爹伸出了援手。
来自华夏空桑省鲁市,知名上市企业空桑实业发展有限公司创始人兼大股东,聪少表示他愿意出资协助完成星城动物园的建设,唯一的条件是要让他的公司在星城动物园里占据股份,相当于是星城政府与华夏私营企业合作,为星城人民生活水平提高作贡献。
如此一来,我爹便有足够的底气和理由东劝西辩,最终“动物园派”以微弱的差距险胜“CBD派”,成功否决了CBD的方案。CBD派的人自然不服气,打星城动物园项目启动起便有“坐等星城动物园出事”之态。于是我爹只好一路严格督促,把“任何一个再细小的环节都决不能有半点闪失”这句口号贯彻落实到项目的每一个细节里。经过数年的高压高强度工作,星城动物园经过数年的建造终于落下帷幕。紧随其后的就是招募、培训饲养员以及把动物们迎进新家。
可算到达距离开门营业差的仅剩等待这一步,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可偏巧正是在这即将收获“革命胜利果实”的激动时刻,出事了——
棕熊住的地方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歪脖子树,它在园区内扎根,粗壮的树干蜿蜒而生,越过高高的围墙延伸至动物园外。大家起初均认为成年棕熊没法攀那么高,便同意了设计师留下树木的请求。设计师不把树砍掉的本意在于“给熊熊们留一把‘躺椅’”,事实上大多数成年棕熊也的确只把那棵高不可攀的树当靠椅使。然而万万没想到,众熊内实际上隐藏着一位脑回路清奇的“狂化战士”——
天气炎热,棕熊难免烦躁不安。别的熊都去玩水纳凉了,有一头棕熊却剑走偏锋,开始沿着粗壮的树干向上爬。或许是头顶耀眼的太阳为特立独行的勇士施加了增益效果吧,那头棕熊竟成功翻过围墙,往山下逃去。
当饲养员发现不对劲为时已晚,棕熊早就沿着公路跑下了山。虽然山下的商业街暂时只入驻了一家中医馆,造成大量伤亡的可能性并不高,但万一弄伤了人,人命关天的重大责任没人担得起!
想到上司开会时说出“眼下是非常时期,动物园绝对不能有半点闪失”的严峻神色,饲养员只觉头痛欲裂。顾不上那么多,他抓起麻醉枪奋力冲了下去。
夕阳的余晖洒下,商店街上的所有事物看起来都被镀上了一层赏心悦目的金黄色。然而很遗憾,还是有什么东西打破了黄昏下的和谐美景——那是一大块触目惊心的鲜红。更渗人的是,那摊刺眼的红色上四仰八叉地躺着一个人,被黑色裤子包裹的双腿扭成了超脱想象的形状,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散在血泊之中。那人的头侧向一边,一动不动的样子毫无生气。远处的棕熊无头苍蝇般地胡乱横冲直撞,时而冲撞,时而挥掌。一时间,饲养员耳边充斥着猛兽的低吼,肉体与硬物碰撞的闷响,物品倒地的声音。那些声响酷似一个个毁灭性十足的炸弹,接二连三地在饲养员一片空白的大脑中爆炸,震响过后只留一阵阵无力与绝望……
——那位倒霉的饲养员便是玉相遥。而不幸被熊重伤的黑发男子名叫屠苏,是中医馆里的医生。
“咦?原来相遥养的是熊吗?”故事讲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个岔:“我老以为相遥负责的是食草动物。因为小时候每次去动物园,经常走着走着你身边便围了一群小动物。我还在想你是不是比较喜欢性情温顺的动物。”
玉相遥微微一笑:“小兽会主动亲近它们喜欢的人。常常被小动物们跟着,大概是因为它们喜欢我们吧。负责饲养什么动物是由动物园分配的,不过在我看来动物们都是朋友,它们之间区别仅在于‘吃肉的朋友’、‘吃草的朋友’及‘什么都吃的朋友’而已。”
玉相遥几乎想不起当初他是几时把发狂的熊放倒的,自己又是怎么叫的救护车,把屠苏送去医院后自己还干了什么,如今仍记忆犹新的仅有得知“病人已脱离生命危险”后的如释重负之感。紧绷数小时的神经顿然得到放松,身体中的力气仿佛倏地溜走了,玉相遥差点没整个人在椅子上瘫成一滩烂泥。
待屠苏转醒,身体状况逐渐稳定下来,赔偿这样的事情由动物园方面派转人去协商,再找人修好外墙上的洞,相关人员老实接受惩罚,动物园继续运作,玉相遥与屠苏不会有任何交集……按理来说应当是这样的,奈何——
“你说什么?同对方难以沟通?”办公室里的主管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是的。”被派去跟屠苏交涉赔偿事宜的姑娘揉揉太阳穴,面露疲劳之色:“不管我说什么,怎么说,好声好气地讲道理也好,强硬坚决地警告也好,我说一句他顶一句,完全无法商量。”
“怎会如此?”主管着急得直揪脑门儿上所剩无几的头发:“他是对赔偿金额不满意吗?他有没有开价?开价多少?怎样都好这紧要关头可一定不能打官司啊!这事儿要是抖出去,星城动物园就完了!”
姑娘摇摇头:“他明确表示他不在乎钱多钱少。”
“那……”
“但我问他‘请问您想我们怎么做’,他又嘲讽我‘除了钱钱钱脑子里就只剩水了是吧?没装其他东西哦’……”
主管听罢 “扑通”一声栽在了书桌上。
“要不……让我也去见见他?”
额外的声音倏地闯进办公室,主管和姑娘二人不约而同地向声源处望去——
“玉相遥?”主管叫出了来人的名字。
“不好意思,我不小心听到了你们的对话。”玉相遥抱歉地笑笑:“两位是在讨论屠苏先生的事吧?似乎那边沟通得……不太顺利?”
“什么叫‘不太顺利’!是很不顺利!”姑娘垂头丧气地纠正道:“倒霉透顶!这回是遇上茬子了……”
“不如下次我跟你一起去吧?”玉相遥主动请缨:“我从未想过太高的树木有可能成为安全隐患,且毕竟棕熊是我在负责,说什么我也有责任。再者,若对方真如他所说‘不在乎赔偿金数额多少’,恐怕他是觉得‘当事人’不出面显得太缺乏诚意才百般刁难吧。要是我也去向他好好道歉并诚心表示愿意对他的损失负责,说不定事情就有回旋的余地。”
姑娘和主管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后主管赞同地点了点头:“你说得有道理。到时我也与你们一道去吧。”
几天后,姑娘领着玉相遥和主管来到写有“屠苏”名牌的房门前。
主管神情严肃地轻叩门扉,一声不带任何温度的“请进”自内屋传来。
病床上坐着一个身形颀长的年轻男子,被子盖住了他受伤的双腿。他额头裹着一圈绷带,俊秀的面庞上点缀有两颗痣,一头漆黑长发披散而下,垂至腰间。这样一位风度翩翩的公子,往向来人们的眼眸中却充斥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
“屠先生您好,我是星城动物园的主管。我姓梁。”主管首先递上了名片。
“在下玉相遥,久仰屠先生大名。”玉相遥毕恭毕敬地问候道。
屠苏随意地接过名片,目光未在上面停留片刻:“这些客套话我已经听腻了。直接说你们的来意吧。”
姑娘:“我们是来与您协商赔偿问题的。对于弄伤了您的腿,我们十分抱歉。之前来与您商量没能有结果,请问您是对赔偿金数额不满意?今日我将主管请来了,屠苏先生有什么诉求还请……”
“我说过很多次了,别以为用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比起我的腿,你不考虑一下先拿些钱去治治你那‘选择性失聪’的耳朵?顺便放放你大脑里的水?”屠苏不耐烦地打断了姑娘的话:“就现在的情况来看更需要治疗的人貌似是你。”
姑娘被怼得哑口无言,轮到主管上场了:“先生这是不愿意私了吗?”
“你哪只耳朵听见我说准备打官司了?”
“那您打算……”
“私了,可以。但你们得把从我这夺走的东西赔给我。”
屠苏被夺走的东西?姑娘和主管面面相觑。
“拜你们那头笨熊所赐,我不知道还要在这轮椅上坐多长时间。出院后的饮食起居难以自理……”
“我明白了。请问屠苏先生希望我们如何赔偿呢?只要您说出来,我们都会尽力满足。”主管诚恳地说。
“呵,当真?那么……”屠苏嘴角浮现一丝笑意,视线从主管身上移开:“我要他。”男子修长的手指朝向的,赫然是始终处于谈话之外的玉相遥。
三人显然是没预料到屠苏会要求以人(命)交换,一时慌了神色。
“你们的脸色难看得就像刚从医师那里听说自己得了绝症的病患。”屠苏看好戏似地嘲弄道:“顿时不想告诉你们我话还没说完了,毕竟这么生动的震惊表情实在是不可多得啊。”
三人闻言,因惊愕而褪去的血色重新回到了脸上,神情转变为了疑惑。
屠苏说道:“笨熊夺走了我的生活自理能力,对动物负责的工作人员自然当以照顾生活来补偿。”
“可是我还有饲养员的工作,怕是无法全天候看护屠苏先生……”玉相遥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你全天照料了?难道我白天不用工作?”
“那屠苏先生的意思是……”
“我的休息时间,便是你的工作时间。”
“那……请问期限是?”
“到我说你可以走为止。”
不等玉相遥有所反应,主管先把他拉到了一边。
“你必须答应他!”主管不容拒绝地说:“难得这是个视金钱如粪土的主,不用我们赔钱真是谢天谢地。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星城动物园此刻万万不可曝出动物伤人致残的负面新闻,否则大家的努力就全打水漂了!”
“但我只知道如何饲养动物,照顾病人……交给专业的护工比较好吧……”
“他指定要的人是你。你觉得以他那德行,‘削个椰子皮你却™给我个梨’他会接受吗?!”主管态度坚决:“区区骨折罢了,年轻人恢复能力强,这种病不会花太久的,连你生命里1%的时间都占不到。你忍一忍吧,就当是为了星城动物园,舍军保帅吧!要是动物园开不成,你我饭碗都难保,还如何在星城扎根?那不会是你想看到的吧?”
老实说,独身一人,同为男性,兼棕熊饲养员的玉相遥找不到哪怕一个借口去推脱,虽然他也压根儿没产生不承担这份责任的念头就是了。
见玉相遥颔首应允,主管又提出了一个要求:“你得照顾他直至他彻底康复。”
“但屠苏先生不是说截止日期由他来定吗?”
“你照料他也顺便盯着他,以防他表面说一套背后做一套。”
玉相遥沉默了。主管清楚这个善良的年轻人不愿恶意揣测他人,语重心长地教育道:“你经常跟动物们泡在一起,对人心险恶知之甚少啊!听哥一句,‘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能保你在社会上走得相对安全一点。”主管拍拍玉相遥的肩,转身走向屠苏。
“屠苏先生,您说的赔偿,我们接受。请问方便互换一下的联系方式吗?待您出院时就联系我们。”
双手接过屠苏递过来的纸条,主管深鞠一躬:“屠苏先生,我谨代表星城动物园全体员工由衷感谢您的理解与宽容。”
“场面话还是免了。没别的事,就赶紧滚吧。这么多人杵在这里,跟田野的烂木桩似的。”屠苏挥挥手,那姿势似是在说“慢走不送”。
主管见状,不由得向玉相遥投去了饱含同情的目光。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