嘈杂的声音将我唤醒,我被一群人围住。
“这是什么啊,这么大一个喇叭,在哪边吹啊?”
“乡巴佬,这叫留声机,可以唱歌的。”
“怎么唱啊?”我的喇叭被拍了两下,我明显感觉到我的螺丝可能松了。
“躲远点!别再把我花了大价钱买的宝贝弄坏了!”
“班主,这个机,怎么唱歌啊?”
那个班主走过来,把唱片塞在我的槽里,然后把唱针扔在了唱片上。
悠扬的女声从喇叭里传来,可那一大群人明显是不开心,又把唱针拿了下去。
“这唱的什么啊,软绵绵的,还没有班主唱的戏好听呢。”
“那可不是,我唱戏天下第一。”班主明显自豪了起来。
“吵什么呢?”一个人推门进来,那群人一下子安静下来,而刚才满脸自豪的班主,也小鸟依人的凑到他的身边。
“顾先生,刚才在看托您买的留声机。”
“都说了不要再叫我顾先生了,叫我华年,”他笑着看向班主,“留声机喜欢吗?”
“喜欢!”班主雀跃的说。
“既然喜欢的话…今晚……”他们俩的脸越凑越近。
旁边有人发出了很小声的嘲笑。
“怎么,还不出去练功等着天上掉馅饼养着你啊!”班主抄起扫帚就往外赶人,然后把门一关,索性用扫帚当门栓把门关死了。
“锦瑟,你这么暴躁,怎么能管好这么多人呢。”
“他们都是从小挨打挨惯了的,一天不打上房揭瓦。都是师兄弟,不会难管,倒是你,身体不好还大冷天的来看我?”
“你更重要一些。”他拿出手绢捂着嘴,又咳了两声。
“我这还有棉衣,我去拿给你披上。”
“别了,我穿的不少,你看我都出汗了,咳嗽就是嗓子痒罢了。”他走过去牵起班主的手,“倒是你,天天就紧着一件棉衣穿,是缺衣服了么?要不要再给你买几件?”
班主低下头哼哼。
他笑了,“台上击鼓骂曹都不打一个岔子的角儿,下了台倒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我……舍不得穿。”
“衣服买来就是为了穿的,你不穿它就旧了。”
“哎呀不说这个了,对了,这个留声机能不能录我自己的声音啊?这些歌软绵绵的,听着不得劲,听多了再把小嗓忘了。”
“可以啊,你就……”
我就坐在台子上,静静听他们唠了一下午家常。
有人敲了敲门,吵醒了他们的温存。
“班主,快开锣了,你快画脸啊!”
“知道了,死去!”
顾先生又笑了,“你有要紧事,我就先走了,晚上我还在这等你,带你回家吃饭。”
“行行行,你快出去吧,那群人的心啊,脏!”班主嘴上在往外赶人,但眼睛死死盯住顾先生。
顾先生俯下身,在班主的额头上落下轻轻一吻。
班主在台上开了腔,两个小师弟偷偷溜进来,摸摸梳妆台,摸摸行头,最后摸到了我身上。
“不知道班主怎么想的,和金城第一病秧子好了。”
“你想想,他都病成那样了还来看班主,说不定班主能拿到不少银子呢,也不用一天赶四个堂会了。”
“我听说这病秧子活不了多久了,他们家还给他买了个媳妇冲喜。”
“还冲喜呢,别把命冲没了嘿嘿嘿。”
顾先生刚好走进来,就看见两个鬼头鬼脑的小孩跑出去了。
他盯着孩子跑掉的身影看了好久,随即长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顾先生无意识的念念叨叨一句话,坐在班主的座椅上,食指沾了一些口脂,仔细的抹嘴上,又照了照镜子,满意的点点头。
他又看向我。
眼神空洞,黑白分明。
他就直直的看着我,眼睛眨也不眨。
我可能有些害怕,他是不是能看懂我在想什么?
“你都来了?我还想着自己偷偷的洗脸呢。”班主的声音传来,他仿佛游魂归位,微笑的看着班主,“还以为你会再晚一点呢。怕你冷我还特意带了件厚衣服。”他回过身子去摸椅子背,却只摸到了冰凉的椅背。
“没事,我刚唱完戏浑身发热呢,你等我一下,我洗把脸就跟你走。”
顾先生站在门口,看着门外的树又愣了神,直到班主的手挽上他的,他才又回过神。
我看着他们俩离开的背影,有些犯困。
班主拿来几张空唱片,录了好几部戏。
我听着,渐渐也习惯了吊着嗓子的腔调。
不得不说,班主确实生了一副好嗓子,好多其他的女歌手,声音都没有他亮。
我就这么睡着,时不时被班主的几嗓子嚎醒,但大部分时间是睡着。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又出了什么问题,但总感觉醒不过来。
于是我忽然被抱起来的时候,真的吓了一跳。
大雪纷飞的日子,班主抱着我艰难的在雪地里行走。
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冒着热气的屋子,班主赶紧钻了进去,连身上的雪都来不及拍就往里屋跑去。
顾先生躺在床上,眼神涣散。
班主哭着把唱片放到槽里,颤抖着把唱针放在唱片上。
他唱戏的声音传了出来,但班主哭的更凶了,伸手要换唱片。
“锦瑟,不用换了,《卧龙吊孝》你唱的好。”顾先生的眼神恢复了清明,嘴角又挂上了微笑,可惜脸色惨白,怎么看也不像是要好转的样子。
“给我唱了一天的戏,嗓子都哑了吧。我知道你明白我时日不多了,也谢谢你在最后的日子也在照顾我的感受。”
“顾华年!”班主开口说话,声音却沙哑的不像是自己的,“你不准死!”
“锦瑟,你来,我和你说一句话。”
班主凑到他的耳边听着。
我的那颗螺丝松了个彻底,唱针乱划了几下,然后彻底罢工。
班主看着顾先生又开始涣散的眼神,赶紧过来摆弄我。
“这么贵的东西,怎么不出声了,出声啊!”他使劲拍了拍我的大喇叭。
身后却传来轻轻的,手落在床上的声音。
“顾华年!!!!!!!”
班主还是把我带回了戏班子。
金城第一名角儿收了两个徒弟,弦儿和柱儿。从那天起,他不再唱戏,一心传业授道。
又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班主抱着我坐在外面,他打起了瞌睡,放在我喇叭上的手渐渐变凉了。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弦儿和柱儿把我卖了个好价钱,回家娶媳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