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快过啦。”
少女双手垫在大腿根喃喃自语,时不时用小小的脚趾撩拨水面。
“什么?”
“说你是个傻瓜哩!”她鼓起腮帮子,脸颊红红的。
他伫立在老钟楼前,仍在翻那本曾夹着紫色薰衣草的淡蓝色册子。里面留存女孩温度的纸页早已被他摩挲得泛黄发皱,即使如此,这已成了他生活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老钟楼的寿命要宣告终结了,随着手机的普及,这老古董也该歇歇啦。时隔多年,它的黑色时针被秋风漂白,洁白的钟盘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灰,生锈的齿轮紧贴着白色圆盘透出些微的影子,剥落的红漆已经很久没有粉刷匠为它换上新装。他回想从前,自己还挺爱听那几张大黄脸闲聊,听他们谈女人,谈烟酒。无非就这么几件乐事。
远处的灰色轿车的一声鸣笛让男人深深地吸了口气,背过身熟练地将簿子放入大衣的里口袋。
“真是万分抱歉......让您久等了。”
女人慌慌张张地掂起裙摆,一路小跑到男人面前,飞扬起的裙边下粉红的脚踝格外好看。
“您还是一点没变。远远望一眼就认出来哩。”
她微欠着身子,用纤细修长的手指拂去风吹起的散发,轻声细语地诉说着歉意。女人清亮的淡蓝色眼眸忽闪,雪白的肌肤上飞起淡淡的红潮,视线游离在钟塔与他被阳光勾勒得更显硬朗的轮廓上。
“时间还很充裕呢,小姐。”
他冲她眨眨眼,玩味地一笑。
“您倒是变了不少,变得更漂亮了。”
暖阳下,女人缓缓抬起头。
她耳畔的金黄色发簪熠熠生辉,在她眼角映出琉璃色泽般的浅蓝光晕。领口的碎花紧贴着她突出的锁骨,一席朴素的白裙包裹起女人瘦削的身材,显露出她腰部干净优美的曲线。
她偏着头,用手掌掩住微张的红唇,吃吃地笑。
“先生您可真是讨厌哩。”
女人眼角扬起,笑吟吟的眼睛里满是温柔。
“好啦。好啦。我们走吧。”他指指老钟楼。
“嗯。”
她踩着蓝色高跟鞋轻快地与男人并肩行走,一同踏上了通向钟楼台的旧花岗岩石阶。
因为很久没有人修补,石阶表面越发地坑坑洼洼。墙角的石头缝里一簇蒲公英开得正艳,垂着脑袋的狗尾草拂过脚踝,时不时惹起女人的一阵惊呼与娇嗔。
以免从矮围栏这儿滑入眼前碧绿的湖水里,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远方的风携来新鲜的芳草味,吹入了他们各自的心底。
“要小心。要小心啊。”
她低头一言不发,红晕悄悄地爬上了耳根。
越过最后一个石阶后,他还给了她自由。
倚在钟楼的石墙上的他陷入缄默,女人则害怕白裙被尘灰污浊成灰色,只是轻轻用手攀着边缘。
湖畔芦苇随风此起彼伏地摇摆,一朵朵白絮洒落湖水里。鱼儿们围着打转,时而越出水面,激起一片片浪潮。
“这些年去了哪里?”
他微笑着向她点点头。
“总是在异国他乡呀,人真是身不由己。”
女人撅起嘴巴,深深地叹了口气。
“风景如何?”
男人有一句没一句地寒暄,言语里总有着若有若无的漫不经心。
她无奈地眨眨眼,如实回答。
“我觉得远远不如这里。”
她水灵的眸子总是注视男人的侧脸,有时蹙眉眯细了黑瞳,试图将他熟悉而陌生的脸廓清晰地刻在眼帘里。
而当他转过脸,女人又迅速地望向晴空,那细长的睫毛止不住地颤抖。她蠕动如水蛭环节柔嫩的双唇,挺起腰板,小心翼翼地收起那被暖阳晒得绯红的倾慕。
“还记得这个吗?”
他从大衣里取出日记本,在她的眼前晃了晃。
“......记得。怎么不记得哪。”
女人将右手收回丰满的胸脯前,左手垂在裙角把白裙攥出了皱褶。发髻里松散出一缕乌丝垂落在单薄的肩上,站在背光处的她微斜着身子,不经意间展露出年轻紧致的身材。深邃的黑瞳里微光流转,她浅浅一笑。
“现在该物归原主啦。”
他将蓝色日记本塞到了女人怀里,像是害怕触碰到她般迅速地收回了手。
她抵着石墙把脸凑到男人面前,洁白的连衣裙被石砾剌出一条显眼的伤疤。温热的吐息拂过他的脸颊,她左眼下浅黑色的美人痣是那么的清晰。
“先生拿走那枝紫色熏衣草了吗?”
清脆而有力的发问在男人粗犷的背脊上狠狠鞭笞,瞬间皮开肉绽。森森白骨裸露在外,犹如夹在书页里被折断的百合花。他缄默不言地把脖子压得更低了。
书页翻动的窸窸窣窣声回荡在小小的钟楼里,惊飞了停在楼台尖顶憩息的麻雀。
“我把花插在花瓶里,可终是凋谢腐烂了。事总是不能都如人愿。”
他仿佛战败后的幸存士兵,面对死去战友亲属的泪水打心底涌出无能为力的罪恶感。面对她的期盼,他如同懦夫节节败退。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即使字迹模糊不清,自己也能辨析出从前乃至现在的热切爱慕。每一个字眼,每一句话语都曾是她少女时代的抒情诗。
女人脸上忽然没了少女的色彩,丧气地后退一步。老钟楼坏掉的齿轮吱呀吱呀地发出刺耳的噪音,使两人越发不安。
“我们......”
“那你呢?”
男人话音未落,她便迫不及待地发问。
谁也没有开口。
秋天的午后暖洋洋的直催人入眠,世界似乎也挣扎在半梦半醒间。幻想与现实模糊了界限,变得暧昧不清。
“不是这样的,亲爱的。”
男人沙哑的嗓音里满是伤感。
“那先生这又何苦呢?”
“我只是......不是的.....”
他一时语塞,连咬字都变得不清晰。
“我一直在等你。”
她的眼眶被泪水浸湿,弄花了精心准备的妆容。
“可我早已不抱任何希望啦。时间太漫长,年华太短暂,我的心也随薰衣草枯萎啦!”
他弯下腰,强作笑容地抚去她滚烫的泪水。
“美丽的歌姬,我想你该明白的。”
纯白的花瓣被泪珠灼伤,失去了生气。她仿佛失去全部的气力般倚在钟楼开裂的梁柱旁,眼角哭花的妆容如蓝凤尾蝶的翅膀般闪闪发光,实在美极了。
“我想我该走了,小姐。”
他发黄的眼珠布满血丝,脚踝如灌了铅般沉重,眼神也无法从她的脸颊上抽离。
“你是我曾爱过的人。”
距离渐渐缩短直到她的睫毛刷着男人的鼻梁,那鲜艳的红霞倏然漫到了耳根。她使出全身的力气搂住他的脖颈,踮起了脚尖。薰衣草绽出紫色花朵,配着淡淡胭脂香味,洁白手掌触碰了他红紫色的唇。
少女破涕为笑。
“我一点没变呀。”
他的眼泪止不住地向下落,折弯的百合花低垂,打湿了柔嫩的花蕊。
嘴唇的重合,曾经早已忘记的记忆如冰冷的照片一张,一张被贴在黑板上。打响的午间铃声,奔跑在路上的那股热情,女孩努力地放声歌唱,少年痴痴地望着那淡蓝色的倩影。
亲爱的,
一见你,我又回到了从前。
感谢上天馈赠于我能尽情歌唱幸福的歌喉。
我们曾是那么年少无知,
把暧昧假戏真做。
我到处歌颂爱情,
你是我唯一的挚爱。
但如今我们的幸福也和岁月一同逝去了吗?
两颗心互相牵引,渴望被爱的小拇指,纸张被点燃时爆发出的烈焰。他爱抚她挺立的鼻尖,轻吻她迷人的眼眸,亲吻她柔软的双唇。他用尽全力紧紧搂住她的腰,久久不愿放手。她也早已忘却了呼吸,抛去了烦恼与忧愁,一心渴求着他的唇。
缓缓摇摆,在舞池中央缓缓摇摆。
“会跳舞吗,先生?”
她举起杯里的红酒,嘴唇艳的快要滴血。
唇与唇缠绵直至快要窒息,然后贪婪地大口呼吸着空气。他放开了搂住她的手臂,身体向后仰地与女人拉开距离。
“可我不该爱您的,仇小姐。”
她苍白无力地摇了摇头,方才荡漾的幸福坠落深渊,落得个粉身碎骨。
“让我最后做一次您的听众吧。”
女人睁大眼瞳,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
“我实在该走啦!实在该走啦!”
那淡蓝色的眼睛已经哭得发肿,她倚在钟楼的角落里没了声音。
男人转过身,踏下了第一个台阶。
“夏天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不能再装作是爱人啦!”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
你要去斯卡波罗集市吗?
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
芜荽,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Remember me to one who lives there
给我捎个口信给一位居住在那里的人
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
他曾经是我的真爱恋人”
“小姐您唱歌真好听!”少年傻傻地笑着。
她突然停下了歌唱,将头埋进精心折好的蓝色衣领里。
“也不害臊!”
少女咯咯咯地笑了。
“Tell him to make me a cambric shirt
告诉他为我做一件细麻纱布衬衫
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
芜荽,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Without no seams nor needlework
要做的天衣无缝
Then he'll be a true love of mine
那么他就是我真爱的人”
男人站在钟楼下,痴痴地望着
“原来一切都未曾改变过。”
嘹亮动听的歌声回荡在荒芜的城市边缘
美丽的青鸟扑打翅膀,掠过了他头顶的天空。
“Tell him to find me an acre of land
请他为我找一亩地
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
芜荽,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Between salt water and the sea strands
在咸水和海岸之间
Then he'll be a true love of mine
那么他就是我真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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