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货大楼

我走过许多地方

许多风蚀的废墟

为了寻找那些

值得相信的东西

——————顾城

一.

　　　一切都收拾停当。我拍拍妖妖身上的灰，把她叫醒。我托管道里的熊叫来了五楼烤鸭店的老鼠，八楼家居市场的扶手椅，三十楼电影院的一副3D眼镜不知何处听来了消息，非要赶来看看。它跑不快，又劳驾了一个箱子和一条地毯。

窸窸窣窣的声音日落后一直回荡在楼里，敲击着同样松垮的墙壁，现在才安静下来。我无意惊动大家，只好默认他们就是楼里仅存的生命了。我们开了一个简单的派对，熊和老鼠祝我们一路顺风，仿佛事不关己。后知后觉的眼镜歇斯底里一番后瘫在了椅子上，不太想说话。我们回忆了一些自以为忘却了的东西，他们中的多数都经历过热闹的时代，很会遣词造句，用印象里仅存的成语努力描绘着：摩肩接踵，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我和妖妖不厌其烦地听着，感受着身下墙体的松动。

我似乎已能听见外面直直落下的雨，生腥的风带来久违的泥土气息。

是时候了，我对不起他们，我们对不起他们，不过他们是理解我的，终将会理解我们的，受困于百货大楼的日子就此结束了，有谁能忍受恒久的孤寂而不反抗呢？计划会很完美——拂晓时分，我和妖妖会挪动最后一寸与楼下承重墙的衔接处，连带着行将脱落的墙皮仰身倒去。我们会被漫天的大雨接住，随即分解成一块块石灰碎片落回地面，几秒后，大楼土崩瓦解。

派对的最后熊讲了一个老笑话，他问：“一堵墙对另一堵墙说了什么？”

只有我回答了。

“咱们墙角见。”

二.

我此前的记忆如太阳般遥远。印象里幼年的我在天空飞过，降落在一座灰色的山上。我停在一个凹坑里，周遭都是灰白的颗粒。之后的事情变得模糊，在一片黑暗中我被翻滚、挤压、搬运，恍惚间沉入了梦境。

后来的事情是我推算的。那座山上的所有煤灰都被砌成了砖，在某座城市中心的百货大楼做成了墙。大家各司其职，当餐厅包房的隔间，楼与楼的连廊，大厅里的柱网。

我羡慕他们有光鲜的漆层，呼吸着流动的空气，热闹大抵是我无福消受也无法承受的东西，所以我被安放在二十五楼的西北角，你从服装卖场进来，要推开五扇门，适应了深沉的黑暗才能看见我不着色彩的皮肤，灰白、生硬、粗糙的外表面。我就这样贴在楼梯的转角，一层薄薄的幕墙覆盖着我的后背，像掩饰某种囚禁的罪行。我长久地矗立在静默里，凭楼宇微小的颤动感受天气和四季的变化。

唯一帮我校对时间的是一个蓝衣服的人，他九点和下午四点各来一次，在我身侧的那堵墙上贴一张纸，写几个字，然后上楼。有时他会迟来一些，或有别人进出，我都没有印象。事实上，那件事之前的时间我都昏昏沉沉，半梦半醒。

妖妖叫醒了我。她告诉我，她面前楼梯的第二级铺了张纸，半个月来总有一个穿服装店员工装的女人在下午一点半来这里吃午饭。她在转角处放了本书，没有合上。

她饭后会读一会儿，细小的声音在重叠的楼梯间回荡。到两点女人就回去了，留下那张纸和那本书。她起初也混混沌沌，但日复一日地清醒了。

她每天都盼望女人来，好让那本书停留在一个新的页码。有天她发现女人读着书莫名哭了，嘴里念叨着什么。她看见书的页码没有变，那页的开头写着：

“我在北京等了你一年，可是你没有来。”

“你现在好吗？你还记得你童年的朋友吗？如果你有更亲密的朋友，我也没有理由埋怨你。你和我好好地说一声再见吧。我感谢你曾经送过我两千五百里路，就是你从学校到汽车站再回家的五百六十四个来回中走过的路。”

落款是妖妖。

她和我说，这或许是她名字的来历。那天她完全清醒了，想起了之前在发电厂、混凝土场和建筑工地发生的事情。她醒来时有个声音告诉她，她叫妖妖，她应该叫妖妖。她记起我，同她躺在一个小坑里的我现在在她右手侧，连着墙角。于是她念着书里的话，用同样的方式唤醒了我。

三.

“我们得离开。”我拍拍墙角。

没有回声。

清醒的孤独是难以忍受的，比混沌中的其他墙，其他生灵都更难忍受。我知道她明白，但也别无他法。

百货大楼上个夏天起就被废弃了，谁都没料到转折会来得如此迅猛，如此猝不及防。那时我们都在观看着不同的人类，憧憬着自由的未来。但现在想来一切早有预兆。

在那之前的很多个夏天，蓝衣的男人和读书的女人就不见了，后者消失得要早些，她看完的书还留在这里，堆成一摞，积了厚厚的灰。那个笑话就是妖妖从书里念给我听的，我又告诉了管道里的熊，后来大家都知道了。她身上的纸条早已无踪，只剩胶水留下的长方形印记。

一切都在迅速凋敝。

男人女人在昏暗楼道里的调笑，追赶的脚步声和喘息，掩门的哭泣全都稀疏了，这加快了时间在我们身下留的痕迹。曾经阻隔我与外界的幕墙已摇摇欲坠，风从许多空隙侵袭进来，啮咬着墙与墙、楼与楼的连接处。

我和妖妖的底板已经完全松动了，只要有人用力靠着就可能下坠。这还要归功于我们见到的最后两个人类，我记得他们不安而热切的眼神。他们推开消防门，在百货大楼的暗处横冲直撞，似乎想寻觅一个隐蔽地点，于是来到了我们身前。确认四下无人后，年轻的男女迫不及待地在黑暗中拥抱，接吻，互相爱抚。半个小时后他们离开了，我和妖妖也被推到了岌岌可危的境地。那天夜幕降临时，妖妖敲了敲墙角。

“我不想走了。”

我没有说话。

“你知道我们是承重墙么？”

我当然知道。只要大楼失去一堵承重墙，整栋楼都可能倒塌。我再次羡慕起那些装饰用的柱廊，他们和人群接触，如果醒了也不会感到孤独，他们数目众多，但也无关大局，不像我们。

我早就想过，所以当第一次提出这个计划时我说的是“妖妖，我们在晚上逃跑吧。”她坚决反对，无论我如何向她夸大（或许仅仅是描述）我们生命中无意义的每一日都于事无补。在她看来，远离人群，看不到天空、大地、阳光和雨露不是理由，因为我们不负责任的行为会牵累所爱的事物，如果砸到周边的人怎么办，人们没有我们该如何生活。我好言相劝，无论如何，自由地粉身碎骨总比被束缚、被遗忘强，她才勉强同意。但这对情人让她又反悔了，我只好悻悻。

机会还是来了。那个夏天后人们逐渐搬离大楼，昔日的商厦成了巨大的空洞。我也越来越轻松地猜出哪楼哪户的橱柜逃离时敲到了地板。在那年冬天降临前，这座城市似乎因为某些我不能理解的原因被整体废弃了。人群早已不再，我侧耳谛听也只能依稀辨出归雁的声音。

又过了一年，我问妖妖，“我们走吗？”

她还是犹豫，“那他们怎么办……”

我脑海中闪过那些被遗忘的生灵，或许人类根本不认为他们有任何智慧生物的特征。我想起那只不知何处来的，在管道里上上下下的熊，那只喜欢吃烤鸭的老鼠，那把搬场时落下的扶手椅。

我私下里问过他们。

“他们都同意的。”

又是沉默。

“好吧。”

四.

第二天的第一缕微光漏过缝隙，照进墙角的时候，我知道我们该动身了。雨还在下，只是天色变亮了，有着幼年的我那样灰亮的光芒。大家都到齐了，立在二十五楼西北角的消防通道，向我们致意。

我摇晃了一下身子，确认摆动的强度，也同他们告别。我和妖妖默数三秒。我向后倒去。

新鲜的雨点瞬间包裹了我，我感受到自然温柔地抚慰着我，分解着我身上的刻痕，我的爱恨变得轻盈而遥不可及。我破碎，同时重生，我在雨滴和风的怀里下坠又上升。

百货大楼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我仿佛触到了天空，也脚踩着大地。在我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我望向那栋已成了黑点的楼，那栋我从前以为高大无比的存在物仍然耸立在周遭的废墟里，仅仅是安放我的位置缺了一块。

她没有走。

我欣慰地舒展着成了碎片的身体。

　　妖妖，我们墙角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