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的字迹一如以往玉润隽秀。
游移的视线来回覆于清晰易懂却触目惊心的字里行间,一笔一画,像是在细数着那些已从生命中抽离的过去,再拼不回原来的模样。
这种近乎于无法自拔的沉陷,是音幻有记忆来不曾有过的,指骨捏着那张纸,不自觉得弯曲成拳,狠狠带了力,咯吱咯吱的响,手背的青筋随那几个沉甸的黑字一展无遗。
他竭尽了全力,去压制心里翻涌的悲痛——
只是呵,作为造成儿子失声的刽子手,又哪里有这个资格,去悲痛,去沉湎——去悔恨?
目光一寸寸挪移,满眼荡漾着这几个拼凑成句的字,避无可避。
所以他不知道洗完澡出来的邵然究竟在那里站了多久,又望了他多久。
继而他一步步朝音幻走来,步履坚定毫无犹豫,似乎半分留恋也无。就像跨过了以往的一切温存,再也不会有那样的小心翼翼。
“这糟心的天气,还要跑到西厢来送饭菜,真是……”
“你声小点儿吧,要是让里头那位听见。”
“又怎么样?左右是个哑巴。再说,庄主一直不待见他。”
“也是个苦命的孩子。”
“再苦也是个享福的命。换我,有吃有喝有人伺候着,让我当一辈子哑巴也愿意!”
邵然的步伐是在门外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顿住的,离音幻只有几步的距离,微张着嘴,似有话却最后还是沉默——就那样如同雕像,目力所及之处,皆是萧瑟的模样。
音幻一直想,如果那个时候然儿还能说话,他会说什么呢?
都言知子莫若父,他怎么就,不了解他儿子?
怎么就,在然儿会说话的时候,没想起去了解他儿子?
“庄,庄主。”门被推开,那两个送饭菜的下人,见到音幻,脸色剧变,哆嗦地立即跪到了地上,“属下见过庄,庄主,庄主饶命啊。”
音幻垂眼,浓重的黑色在眼里辗转不定,静寂如死的空气里是仿佛能将人的呼吸都冻结成冰的寒冷。他在片刻间出手,人未动,劲力如风,嗙的一声,屋内多了两具毫无气息的尸体。
“处理掉。”
话音刚落,便有暗卫出来执行。呼吸间,房里又只留他跟邵然。
音幻走了过去,眼神先是落往散开的饭盒——很简单的两道菜,一碗饭。却倏然让他,逡巡的视线里闪过重重叠叠的怒意——煊赫的白一山庄庄主的儿子,这样的吃食?
可这怒不可遏的情绪无从发泄,偏又瞧见小孩儿似是浑不在意的蹲下将饭盒整理后,拎到圆桌上,取出摆好,然后独自往圆凳上一坐,手执了筷子,就要开吃。
“然儿。”音幻似乎轻声叹了口气,软柔起眼神,隔了邵然一个手臂的空隙,皱着眉望着他。
邵然将眼侧看过来。
音幻看着,神色复杂。
依稀记得昔日景象,耳边仿佛还能听见暗卫偶尔的禀报——
小少爷自个儿在西厢用餐,却是摆了四副碗筷……
小少爷每逢饭前会说:爹爹,娘亲,二叔,然儿吃饭咯……
小少爷刚挨了藤杖,昨夜又是凌晨睡的觉……
他们冲他禀报过这么多回,他却一次没去看过他。
一次也没。
此刻,目光再触及交融,邵然清冷的眸子里是漆黑一片,再也映不出任何人的模样,由骨到心,透透彻彻,毫不掺假。
音幻真正地叹了气,主动拉过小孩的手,“要吃什么,写下来,爹让人给你做。”
邵然明显僵住了,怔怔盯着被他爹放于手掌心的,他的手。可又极快的,抽离回来,“咳咳……唔……咳咳咳。”不知道牵思到了什么,情绪一下迸发,不住地咳了起来。
音幻紧蹙眉头,不自觉地想起那个算命先生给这孩子定的话,垂着的手臂隐隐持不住地抖。
半晌,见邵然仍是没缓过气来,于是步伐沉顿顿的迈了几步,不再是冷眼看着,靠近了去给他抚背顺气。却不料小孩双手挣起来,要打开他。
音幻只好用力扣得更紧,一只手就把他两只手握住,缚到背后,声音带了气,“闹什么!”
凌厉的骂声一起,小人终于安分了些,颓败地任他爹拍着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