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下唐突了,我其实并没有恶意。”听见音幻的话,那算命先生愣了愣,面露尴尬。
茶棚遮了阳光,落下密密实实的浓阴,竟有些阴习习的冷。
邵然垂头眨了下眼,又抬起一点点弧度偷偷侧看向音幻,可向来在他爹面前,哪怕是细微至简的小动作都是瞒不过去的,他还没窥探出一点寻味来,音幻已经将目光从那算命先生移向了他,幽冷的打了过来。
恍若犯错被抓了个正着似的,邵然急急忙忙低头闪开音幻的眼,慌错间,捏着包子的手一下用力,揉出了油腻的汤汁,沿着指尖的线路直直往袖口流去。
“呀!”小人惊呼一声,登时从木椅上跳起来,左手迅疾的将肉包避了汤汁接了过去,右手上满是油渍,他用力甩了甩,才终于没让衣袖沾上。
大概这是第一次,邵然在他面前,毛糙成这个样子。音幻没说话,只是望着邵然,眉宇间并没有很深的锁起,却也微微拧着。
一贯的,小孩在回过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拿目光朝向他,带着怯怯的神情,见到自己冷峻索然的样子,嘴唇会哆嗦的上下抿动,然后,怯怯的一声,“爹爹……”
那跑江湖算命的比音幻热心的多,立即取了白色的巾帕出来递给邵然,“小兄弟不嫌弃,就拿去擦下手吧。”
音幻瞥了那算命的一眼,年纪倒是比他还大上几岁,想着方才他说的话,于是侧眸,眼睛实打实地定在儿子的脸上,面阔瘦削,稚嫩的线条勾勒出的匀净秀气,哪里能看出活不过弱冠之年来?
于是,音幻在心里笃定了,这江湖术士的话,岂能当真。
“爹爹?”
思绪被打岔,音幻抬眼,望向眼巴巴觊觎着巾帕擦手的少年,眼底惯在的夹杂着如风一样的黑色凉意,“一炷香的时间,去方才来时的河边洗干净。”
“是,爹爹。”邵然背过身时,没忍住苦起脸,那段路不短,一炷香?他立即跑起来,越过一排的桌椅,衣衿吹在身后,飞驰的小小身影始终步子轻快。
邵然在河边找了处能站脚的地方,便拢了衣袖衣衫弯着腰,捧了水洗,这水啊,跟那会儿他第一次与音墨出庄游玩时一样清澈,只不过那会儿水寒,而现下蔓过手心的水是暖的。
他顺着手里的水怔怔看了一会儿。
不由得,想起那一次音幻将他丢入水里,想起邵欢说的音幻要将他交易给时一凡,想起这些年好的不好的回忆里终只有一张音幻对他的冷漠的脸。
水渐渐渗光,手上零星倒映着的邵然的脸也慢慢消失,他轻轻抿了下唇,将视线望向河面,能看见波光粼粼的河上,他额前的乌发微微吹起,露出的大半张面孔,怎么瞅也跟他爹不像。
难怪,邵卿他们听见他叫音幻爹爹的时候,这么吃惊。
难怪,邵欢会肆无忌惮的说他是不受宠的儿子。
难怪,他永远也比不上二叔在他爹心里的位置。
难怪,那时,他爹真能狠的心下,将他丢到冰冷的湖里。
邵然啊,你说你,究竟为什么出生,又为什么活在这世上?他忍不住在心底问。
紧赶慢赶跑回茶棚,总算没超了音幻给他定的时辰。
他爹还是在那儿,只是原先坐着算命先生的位置上被一个中年人替代,中年人的旁边有个比他小上两三岁的小男孩。
“音幻爹爹,这里的包子怎么这么难吃。”小男孩嘟着嘴,冲音幻一脸的嫌弃,声音很好听,人也长得很灵气,黑色的碎发铺在额前,没过弯弯的眉毛,露出圆溜溜灵动的双眸。
邵然的脚步微错,瞧不见背对着他的音幻的脸。
“荀儿,你还跟前几年那般挑食,再这样,可长不高了。”
邵然定在棚口,他垂了下眸,音幻对男孩说话时声音里是非常温和的。
“会吗?可是音墨叔叔也很挑食啊,他为什么那么高?音幻爹爹是唬荀儿的吧?”稚声稚气的问话,透露着两人熟络的非同寻常的关系。
邵然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弯蜷起半个虚虚的拳头。
音幻从不带他出门,所以他爹的朋友,邵然一个都不认识。音幻的至交也从没来过白一山庄,因为,大半的时光,音幻都会带音墨呆在外面。
要不然以封缘的情报,不可能连丁点儿邵然的消息都没有。
音幻忽然往路口的方向撇了下头,看见停在那里的邵然,眯了眼,眼线随轻蹙的眉骨透起淡淡的凌厉,“还不过来。”
邵然低声哦了一句,隔着一段的距离,也不知音幻听见没有。
他踱步走了过去。
“音幻爹爹,他是谁,你的下人吗?”男孩说话随意,漫不经心的看向邵然。
音幻的视线擦过邵然透白的没有多少表情的脸,望着中年人,“凌大哥,这是犬子。还不见过你凌伯伯。”后面半句是对已经站在他身后的邵然说的。
“是,爹爹。”邵然垂敬的立在音幻身后,抬头,对素不相识的中年人恭声道,“邵然见过凌伯伯。”
中年人眸色里的诧异一闪而过,再看向邵然时,亲和的笑了笑,“你爹是个嘴严的,我竟不知道他还有个这么钟灵毓秀的儿子。”
“荀儿不依。音幻爹爹,你说,是荀儿聪明,还是他聪明?”
男孩才开口,中年人已经眸色一沉,瞪向了他,“凌荀,再不规矩着点儿,别怪我动手打你。”
闻言,男孩显然害怕的颤了一下,小手顿时捂上嘴巴,闷声道,“爹爹,荀儿不说了。”
“自然是荀儿聪明。”音幻却是意外给了答案。
邵然呼吸隐约一窒,又极快的回神缓气。
“然儿莫在意,你爹爹是哄你荀儿弟弟的。”中年人歉意的向邵然看来。
“然儿不敢。”邵然立即回声。
他爹的语气平平缓缓,明晦不定,听不出是哄还是认真。
但他爹不喜欢他是铁砧的事实。
不需要刻意记也已经烙在邵然的骨血里了。
所以,他只将中年人的话当作客套的场面话。
无力地也只能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