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殊,我们可能没有退路了……』
『为什么……?』
『小殊,聂锋……不会来了。』
『为什么……』
『小殊,别恨你父亲。』
『……为什么?』
『小殊,活下去。』
一阵极度危险的感觉让梅长苏骤然惊醒,他下意识摸向腰间,却真的握住了一把冰冷的战刀。玄铁寒冷坚硬的触感让他悚然一惊,猛地就地一滚避开身后的长刀,拔刀回手重重斩落,扬起一片鲜红的血雾。
是梦么?是梦吧。不然何来这样矫健的身体,何来这样敏锐的反应。知道是梦的他反而安心了下来,身体在近乎本能地战斗,意识却在慢慢地飘离。寒凉的冰雪,腥甜的鲜血,烈火过后的浓烟——他想,他知道他梦回何处了。
扛过一波敌人的袭击,林殊拄着战刀单膝跪在地上,大颗的汗水从额上滚落,还未来得及掉在地上便已结成冰,惨白刺目的日光让人一阵阵眩晕,身上早已被鲜血浇透,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纵然有伤口也早被冻得麻木,刺骨的寒风把身上的汗只一下便吹透,年轻的赤焰少帅头一次感到了寒冷。
“聂真叔叔……”林殊刚一张口便灌了寒风进去,混杂着嗓子眼里挥之不去的腥甜气息,让他不由自主地一阵呛咳,“你快回避风处去,这儿风大,有我守着就成。”
身边单薄瘦弱的中年男子虽也身披战甲,却因并未亲自上阵杀敌而显得干净整洁许多。只是此时,他却全然不在意那个孩子身上的硝烟和鲜血,也在他身前单膝跪了,用袖子细细擦去他脸上的污血和灰尘。林殊也不动,乖巧地任他擦完才咧嘴一笑:“聂真叔叔,我都不是小孩子了,叫兄弟们看了又是好一顿笑话。”
聂真并未开口回应,只是淡淡一笑,搀了他起身,将随身的水囊递给他。林殊小口抿着,歇了一阵才觉身上劲力恢复了些许,便又扬起明亮自信的笑容:“聂真叔叔,火攻烧了他们少说三万,我们肉搏也灭了差不多一万,虽说现在看着显得我们吃紧些,只要等聂锋大哥合围,这点子余孽定然不在话下!”
“小殊……”聂真眼中划过一丝激痛,但一闪即逝。他张了张口,还是仅仅轻声问了一句,“冷不冷?”
“我还成,只要聂真叔叔你别冻着就没事。”林殊笑了笑,伸手按了按左腹隐隐作痛的旧伤,微微皱了下眉,百蚁噬心的滋味还真是不大好受,“就是当年和景琰一起挂在悬崖上的时候,肚子上被捅的那一下突然觉得有点不舒服,倒也没大碍。”
“什么感觉?”聂真心中微微一紧,下意识握住他的肩,“酸痒?疼么?”
“都有点儿……”林殊按了两下,满不在乎地一挥手,“没事儿,不是什么大问题,聂真叔叔——诶呀,你看看你冻得,就和你说别逞能……打打杀杀的有我们这些粗人来就好,你就坐镇中军指挥调度,运筹帷幄之中才能决胜千里之外啊……”
聂真低低咳着,被林殊推回了避风的帐子里,随即手里便被塞了温着的水,慢慢抿了几口才将心中的疼惜勉强按下。
两日一夜的鏖战,终于还是透支了这个孩子的身子,已经有凉气侵体了……若是再不能有援军过来,再让他在这么冰天雪地的地方苦战下去,他也难免落下旧伤,平时虽无大碍,但阴雨天犯起来也绝不好受。虽然在战场上厮杀惯了的将军都难免有些旧伤在,可是这个孩子——他刚刚十七岁啊……
“什么粗人,你可是要当将军的,之前的计策不也都安排的很好吗?”聂真定了定心神,轻声说了一句。听着那个孩子笑着说些“还是聂真叔叔教导得当”之类的话,目光却飘向帐外,带了无声的叹息与挣扎,一抹凌厉之色在眉间慢慢凝聚。
已经两日一夜了,聂锋,你的疾行将军的美誉——都被狗吃了么?!
“聂真叔叔,是在担心援军吗?”身后传来那个孩子的声音,带了不该属于这个年龄的沉稳和坚定的担当,“弟兄们怕是没体力再撑下去了,要是援军再不来,我想让大家后撤,我带一队人去,再放一把火。”
“殊儿!”聂真心中一痛,猛地转身,“你不能去!”
“聂真叔叔,将帅当争先,这是你教给我的。”林殊的眉眼尚且带着稚嫩的影子,气质却已坚定沉稳,“弟兄们把命交给我,我不能辜负他们。就算是死,我也总得站在他们前头。”
年轻的少帅粲然一笑,带了些决然地扬了眉:“我总要对得起他们这声少帅。聂真叔叔,你说是不是?”
聂真紧紧抿了唇,胸口一阵滚烫的情绪翻腾。他伸出手臂将那个孩子紧紧抱住,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背:“小殊,好样的……”
这时候的林殊反倒有些腼腆地笑了笑,微微闭了眼,靠在他的聂真叔叔肩头。再坚强有担当的孩子也仍然是孩子,远离父亲,独自支撑一场战局,独自厮杀两天一夜,还要肩负着赤羽营将士的期望和追随,他已足够辛苦,只是——还没到可以休息的时候。
静默了几个呼吸,等那个少年再次撑起身时,眼中的精光又一次爆起,斩钉截铁,金戈诤诤。已经有遥远的喊杀声再次传来,林殊握紧了腰刀大步走出帐门,只留给聂真一个坚毅的背影:“聂真叔叔,帮我掠阵。”
聂锋眼中闪过决绝的豪情,朗声一笑:“好,再战!”
厮杀,没有任何技巧可言的厮杀。再依旧悬殊的兵力之下,在绝妙的计策也无法弥补实力上的差距,三千对一万,三倍过之,能选的只剩搏命。
凌厉的哨声忽而响彻天空,短促的三声,聂真的身子猛地一抖,双眸在一瞬血红。三声告罪,告死罪,这是聂家特有的金戈令,代表着远方的援军已经撤回,而这三声死罪,则代表着他日必将以性命偿还。
能让聂锋撤军的,只有可能是林帅的军令。为什么撤军?定然是因为主战场兵力不够。可主战场开阔,以赤焰的强悍战力和精锐的兵法战阵,就是熬也能将敌军熬干。不能熬,说明时间不够。可是——为什么时间不够?
一直以来萦绕在心头的阴云让他心中一寒,赤焰是一把刀,是面对敌人的无双利刃。这把利刃——终于,引起自己家园的猜忌了么?
这是最可怕的解释,却也是唯一合理的解释。时间,一场守卫的战役从来不缺时间。除非——他所守护的家园,不再给他时间。聂锋握紧了身侧从未染血的腰刀,仰起头望向遥远的天际。
他们是困兽,没有支援。
不会再有支援。
这一次敌军退去似乎用了更久的时间,直到天色已经再一次昏暗,林殊才踉跄着扑倒在属于赤焰的营地上。聂真心中一紧,扑过去扶着他靠在自己怀里,细细检查着,还好,没有太过致命的伤口,却也已不比筛子好多少了。
“聂真叔叔……我不知道怎么委婉地告诉你。”林殊喘息着,声音几乎不带什么底气,但仍带着一如继往的不羁笑意,“我们可能撑不住了……”
“叔叔知道。”聂真温声开口,索性就那样坐在地上,任那个孩子靠在自己身上,断断续续地喘息呛咳,“小殊,我们可能没有退路了……”
“为什么……?”林殊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接了一句才忽而笑着摇了摇头,“看我,脑子都懵了……没事,没有就没有吧,我们不是商量好了的?”
聂真沉默着看向不远处的敌军,还有数千人,数目至少在赤羽最初的总数之上。而己方,还能握得住刀的,已只剩一千不到。
“聂真叔叔,你说——要是我们再把火点起来,等聂锋大哥来了会不会吓一跳?”林殊的体温有些高,大概是外伤引起的低烧,声音也是罕有的疲软。
“小殊……”聂真微微闭了下眼,声音黯哑,“聂锋……不会来了。”
林殊一惊,猛然坐起:“为什么?”
聂真看着那个孩子纯净的眸子,几度努力却还是发不出声音,最后只能闭上眼,艰难地轻轻开口:“小殊,别恨你父亲……”
聂真黯然的神色让林殊心头一阵不安,下意识紧紧握住那个人的手腕:“聂真叔叔,父帅是不是有危险?是不是需要聂锋大哥回军驰援?让他回去!主战场不能叫敌人冲垮了,不然一马平川再无险可守!北谷没事,实在守不住,封了两头,一把火——我们陪他们留在这!”
聂真怔怔地看着那个少年,他终于知道聂家和林家的差距。他从未想过,面对这样悲壮惨烈的事实,这一对父子竟然仍然能做出如此默契的选择——仿佛在他们心中,无论自己还是林家都是可以牺牲的,他们的信仰是他们身后的土地,只要一日林家军魂尚在,就不会允许大梁北境有失。
“小殊……那你呢?”
“我?”林殊微微挑眉,忽而淡淡笑了。眼中尽是霜雪般的凛然傲气,“是七尺男儿生能舍己,作千秋雄鬼死不还家。这大好河山,正是上佳埋骨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