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妃似乎忽而失了说下去的气力,只是近乎颓然地垂了手,半伏在桌上,泪水却无论如何也止不住。十三年前,她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最为亲近的故人。那样骤临的噩耗令人近乎麻木,不论接受与否,没有丝毫预兆,硬生生地狠狠砸在身上,然后只能用剩下的漫长岁月慢慢回味那样沁入骨髓的痛楚苦涩。原本以为这场伴随着无尽疼痛伤感的短暂希望会成为救赎,可到最后,却仍然无法留住那个孩子离去的脚步——在这十三年后,她终于要失去这个仅剩的与过往相连接的孩子。只是这一次,她要亲眼看着这场离别慢慢的发生,亲手一步步送他走向那个必然到来的终结。钝刀割肉一般,避不开,逃不掉,也无力阻拦。
两种苦痛,一样心殇。
梅长苏静静看着她,眼中浸润过温柔的歉然,绕到她身前,蹲了身细细为她拭泪:“姑姑,放开了哭这一次,便不要再郁结于心了……”
熟悉却又太过遥远的称呼让静妃心中只觉酸软伤感,看着膝前的孩子,终于还是挨不住压抑了十余年的思念煎熬,将那孩子轻轻搂了,放纵了情绪任泪水滚落。
为了十三年前那些被一把火焚尽的明亮温暖,为了这十三年的寂寞隐忍,也为了十三年后,这场迟早将迎接的分别。在那个只有方寸天空的深宫里,静妃压抑的时间太长,长到一颗心只剩下温婉却落寞的荒凉孤寂。到头来,能体查得到的,也只有那个同样隐忍煎熬了十三年的孩子。
他终究是明了的,所以他不再劝。
“娘娘,等景琰醒了,还请不要太责备于他……”耐心地等待着静妃的情绪一点点平复,梅长苏奉了一盏茶,等她慢慢喝完才轻声开口,“至少这一次他没有冲动地跑去北境,我还是很欣慰的……”
他含笑说着,语气还带了些心有余悸。都是极细心敏锐的人,不需多说便能体察对方的心思。静妃收拾了情绪,浅浅笑道:“难得见你肯替景琰开脱……不是从来都生怕我们罚他不够么?”
“他都把自己饿晕过去了,就不难为他了……”梅长苏笑着轻轻摇了摇头,略略向椅子里靠了靠。他虽服了冰续丹,较之普通人却还要更虚弱些。何况他又奔波了一路,到现在也未曾歇息,此时已是觉得浓浓倦意,胸口也一阵阵闷痛。只是景琰尚未醒来,虽知道实则并无大碍,却终归还是放不下心,才一直支撑着未去休息。静妃看着他疲倦的面色,只觉心中满是疼惜,温声开口:“小殊,去歇一会儿……”
“娘娘,不用太为我担心……”梅长苏浅浅笑了一下,微微垂了视线,避开那双满溢着哀伤疼惜的眸子,语气轻忽,“我——已然如此了,虽不能好,却也坏不到哪儿去。我只是……想好好陪陪景琰,自从回来——还没怎么好好陪过他……”
“小殊……”静妃看着他,只觉再忍不住胸中的痛楚。他的温柔和体贴可以照顾到身边的每一个人,可是偏偏,唯独——从来也眷顾不到他自己。所以所有人都以为好像他就该是那样的,不会被痛苦和落寞所扰,不会软弱不会失控,就连那位蔺公子和自己的唯一一次见面中,也只说他是个多通透多有主见的人。然而作为他仅剩的最亲近的长辈,作为一个母亲……却看不到那些,她只知道面前这个笑得温暖却疲惫哀伤的孩子终究不是神,只要是人,就会有软弱,就会在痛苦受伤疲倦脆弱的时候……渴望被保护,渴望休息。更何况——他原本是被所有人那样捧在手心宠溺纵容的孩子,他曾经历过那样令人心疼到无以复加的痛苦,午夜梦回的时候,该是何等的凄楚冷清?
可是没人记得,所以他的所有退让成全都被当成理所当然,所以最后的任性却要被所有人以担忧关切的名义重重责难阻拦,她明明知道帮着小殊瞒过景琰,会在未来的长久时光里给她的儿子带来何等绝望的哀伤痛苦,可她仍然选择了沉默,因为——这是那个孩子,最后所唯一能任性的了。以后……他不会再有任性的机会。
永远不会再有。